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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当年政治受难中的几位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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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舟年纪比我大三十多岁,但我们并无现代人说的什么“代沟”,反而是在许多事物上都有共识。更加张翁待人真诚,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所以很快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也就在此时,另一位刚从狱中刑满出来的前中华民国国军团长也加入了我们的“朋友圈”。

国军上校刘旭初

刘旭初先生,祖籍四川富顺县人。其叔祖刘光第,是名垂青史的“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刘旭初早年毕业于河北保定军官学校。服务于国军,参加抗日战争,由基层连级作起,最高升至上校团长。1949年大陆失陷,刘在四川被中共按“起义人员”收编。但不久中共开展“镇反运动”刘旭初便被抓捕以“反革命罪”判刑二十年。所以我与他均在1972年同时满刑出狱。而刘虽系军人,却文学素养颇深,尤善诗词,几乎可以下笔成章。从此张、刘和我,三人便结成为诗友。但当时尚在文革时期,因文字、言语获罪者遍于国中。所以我们只敢私下悄悄聚会。而且写诗填词也很少涉及政治。

1974年冬,当时我与一农村姑娘结婚后已育有一女。妻子家离监狱有数里之遥。那年冬天我与岳父母家东借西凑,亲戚相帮下,总算在农村盖了几间土墙茅草房。“乔迁新居”后,又值岁暮,张、刘二兄亦来作客相贺。文革中的农民缺食少衣,家徒四壁。但诗友相聚不可无酒。只好在农村集市的“自由市场”去买一点劣质的玉米酝制的高价酒,再煎点花生、蚕豆,炒点小菜来待客。我和岳父母同住一处,一大家人加上宾客,物质虽匮乏,热情还是很饱满。欢声笑语充盈满室。一舟见状即席便呤成四句:

“土壁竹篱茅舍新,天寒岁暮雪纷纷。

一家老小桌旁聚,三代祖孙笑语迎”…..

旭初举杯便和道:

“爆竹声声送旧岁,杯盘草草话来春。

田家自有田家乐,岂必京华觅要津?”

其实那年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农民贫穷到骨只差没饿死,何来什么“田家乐”?旭初此句,不过暗自鄙视嘲讽官场而已。于是我也乘着酒兴回道:“半生蹭蹬坎坷行,尘俗累遭白眼轻。我素我行终不悔,衔觞不负爱诗名”。吟毕一齐拍掌大笑。

我岳父一家都是善良的农民,他们无文化,却敬重有知识的人。当然就更不会去举报什么反动言论。所以在当时那样黑暗的中国,诗友在我家中相聚,是一种难得的快乐。以后几乎每月都有这样的聚会,留下篇篇诗稿,其乐融融,难以赘述……

那些日子不再有

然而那些日子已不再有,现在老友们都去了天堂,留下的只有美好的回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邓小平上台掌权召开了所谓的十届三中全会,当局煽动的阶级斗争逐渐趋于缓和。与此同时在劳改队的所谓就业员也已一个个年华老去。因而这些人创造“剩余价值”(马克思语)的能力也就大不如前了。于是劳改队当局觉得这些人身上已没多少“利润”可捞,反而要成“包袱”。于是便大力动员他们回老家。不但无任何退休福利,甚至“遣散费”也没有。以前这些就业员在阶级斗争年代是强迫“留场”,不准回家,让人家耗尽青壮年华,流尽血汗,现在人家快丧失劳动力时,又要赶人家走,实在是太无道理。然而张一舟医生此时己七十多岁,国人常有的“落叶归根”之念不免油然而生。于是便十分坦然地同意了离职回家,去他合江县城儿子处。

我与旭初略备水酒为之送行。互有唱和之句。由于时间久远,多已遗忘。只还记得旭初赠一舟诗中有句云:“一翁此去归梓里,属意东篱烟雨天,种菊不如种药好,酒钱自有酬医钱”。前两句用陶渊明之典来赞友人。后二句虽带有玩笑之意,实际上暗含着对一舟回家后生计的担忧。谁知后来的事情却偏偏被旭初不幸言中了。一舟回家后,开始还可以,时间一长,其儿子便觉是“包袱”,爱理不理的。再加随着时间推移老人健康情况恶化,贫病交迫,如雪上加霜。一舟终于在1983年5月在贫病中含恨离世。他在劳改企业中辛勤执业于医,工作几十年,勤勤恳恳,救了无数中共狱吏及其家属之命,做了一辈子的好事,被榨干血汗后,最终被当成“包袱”扫地出门。这就是那个“体制”的冷酷与残忍!

刘旭初闻讯后当即命笔题诗云:

鱼尾山头忆旧游,合江岸上传翁休。

高天有意殒三友,流水无情送一舟。

诗稿篇篇公尚在。弦音渺渺我长愁。

人生易老医虽老。金匮遗方万古流。

诗中所言的“鱼尾山”就是当时监狱“就业队”所在地。我读后,亦步其原韵奉和一首:

张翁何事作仙游,恶讯令吾泪不休。

罹难同窗近十载,散分两地念一舟。

青山含笑容君卧,绿水欲言遣我愁。

妙手仁心多职善,清名长伴合江流。

在那个年代,交通既不便,经济又困难。更加每天要上班。根本无法前往吊唁,就只能以此来寄托哀思了!

在此之前的1990年,刘旭初因是所谓的“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官员,当局对其“落实政策”,被“安置”在成都市金堂清白江劳改农场作退休工人处理。其待遇相当于一个三级低级技工的工资。仅够温饱而已。与我也长期保持通讯联系。1989年“六四”大屠杀惨案发生后,旭初在给我的信中痛斥当局的罪行。并谓“当局二、三子如此倒行逆施,必无好下场”。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又过了大半年,突然两个多月不回信,我当时还在上班,只好托人打听,才知旭初两个月前突发脑溢血逝世,享年75岁。哀痛之余,我写下了如后的几句诗:

乱世相逢念载情,谈诗议事两知心。

共遭劫难嗟身否,同出铁窗庆幸生。

别后雁传书在手,突闻噩耗泪沾襟。

高山流水弦音断,谱就新词寄何人?

人生难得一知已,文字之交更难逢。我和我的这些诗友虽然都是社会里的芸芸众生,升斗小民。在那个黑暗的毛年代更是政治独裁高压的受害者。但他们却都是一些有良知、有学识、有见解、有操守的人,我在遭遇政治迫害的逆境中,能与他们相识、相知既是一种缘份,也是一件幸事。今天友人们都先我而离去,作为后离开者,我有义务、有责任把这些凡人小事介绍给读者。让更多的人知道那段罪恶的历史与那个社会黑暗的真实面目!这也是一个知识人应尽的社会责任!

2020年1月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议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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