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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红旗”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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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就这样念过去了。我不记得到底学习了什么功课,我记得最深的是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我知道那是绝不容置疑的纲领性口号。我还记得很多事,是那么辉煌,又是那么愚昧;是那么好玩,又是那么破费;以后我还逐渐认识到大人是那么虔诚;又是那么虚伪,干部是那么勇敢,又是那么胆怯。作为一个小学毕业生,当时最困扰我的问题是到底我们该不该说谎话?

据考证在西汉中晚期,中国出现新的炼钢技术“炒钢”,这是在生铁冶铸技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炼钢技术。其基本方法是将生铁加热成半液体和液体状,然后加入铁矿粉,同时不断搅拌,利用铁矿粉和空气中的氧去掉生铁中的一部分碳,使生铁中的碳含量降低,去渣,直接获得钢。在《天工开物》中炒钢又叫生铁炒热铁。

但这和我参与的炒钢不同。我看到的是把砸碎的,剁碎的废铁片放入小高炉,开动鼓风机,然后用钢钎翻滚铁片,就和炒菜一样,据说这样铁也可以成为钢。我记得求了初中大哥哥大姐姐半天,好不容易给我钢钎也来翻腾了一阵,自觉热得不得了,只好退了下来。

我们这样折腾几个小时之后,废铁片就半融化了,聚在一起,成为一个铁坨子,若仔细看每块铁还基本保持原样。取出铁坨来,浇水冷却,然后在打磨的石轮上检验。教自然的赵老师告诉我,如果磨出来的火花发红,就还是铁,如果磨出来的火花发白发亮的就是钢。一旦得到钢,就称了重量,用红绸子包扎好,放到报喜的双人轿上向党报喜。一大群人在钢轿子前后敲锣打鼓,吹喇叭,好像结婚迎亲似的到大街上游行(当然不用事先申请),《人民日报》上说这叫钢元帅升帐。回到学校之后,把炼出来的钢放到光荣台前,然后再炼下个铁坨子。大家都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吧?我想你们还是不知道钢是这么炼成的。

后来我在钓鱼台玩,看到那里堆了不少这样的铁坨子。这是无数可以用的铁制品,无数耐火砖,无数大水缸和无数木材和煤造出来的废物。

人民公社是在农村办的,北京城里没有公社,但同样有妇女参加社会生产的运动。我的二姨那时还不到五十,一辈子是个家庭妇女。也被要求参加工作。但家里的事还要她来主持,于是就参与了可以拿回家的加工业。一个是制作朝鲜辣菜的原料桔梗。那是把干的桔梗根用水发开了,然后划成丝。干桔梗根很像人参,大约五六厘米长。泡在水里一夜就变软,用纳鞋底的锥子扎在一个木板上。使用的工具是捆在一起的十来颗针,绑在小木棍上,把针头插到桔梗根上,向下一划,就把桔梗根划成丝。完成了一个加工。我们放学回家也要帮二姨干活,因为每天街道积极分子都来收货送货,干不出来活,我姨觉得不好意思。那时人们都比较淳朴,从来没想到偷偷留下点自己吃的。

再一个是剥云母。云母是有点像塑料片的半透明褐色矿物,有很多层,加工就是分离云母。云母薄片是当时无线电真空管里面做绝缘隔离电极用的。这个活很简单,就是用大针或锥子插入云母层里分离。现在想这等于是破坏,因为这种手工分离,把大块的云母都掰碎了,再来回倒腾一番,还怎么用?可当时没有人想过,也许想过的人也不敢说。好像这些活不是白干,还有工资。但到底挣了多少钱,我就不知道了。

我还吃过食堂。那时丰盛街道办事处为了响应毛主席吃食堂的号召,派遣街道积极份子挨门挨户动员吃食堂。我记得,在我们傍边的大院胡同一个四合院里就办起了食堂。这个四合院和郭沫若先生的故居是斜对门[1],但在城里的居民完全吃食堂不现实,也办不到,我那时总感觉上上下下有点对付的味道。我姨有时就给我两毛钱叫我到食堂买个红烧带鱼,她说做鱼太麻烦;有时不想蒸饭,也叫我去买米饭。所以我印象中食堂还方便了我们。后来食堂的东西越来越少,大人也就不叫我跑腿去买了,食堂似乎无疾而终。

在大跃进时代,党提出的口号是十五年超过英国,二十年赶过美国。但到了地方,好像时间大大缩短,甚至有提出两年超英三年赶美的。我的一个同学叫李后强。他一天悄悄对我说:“我爸爸说在生活上也要超英赶美才成。”他的父亲李俊龙,三十多岁当过国民政府驻美国纽约领事馆随习领事,是最后一个国共谈判的代表团顾问。谈判失败后留在北平。他是民革常委。反右后同属民革的舅舅告诉我,李俊龙成了民革四大右派之一,原来配备的小汽车也没了。这件事对我震动很大,我那时几乎天天到他们家,从没听他讲过反动话,怎么也没想到他是个反动派。舅舅还把天津民革印的内部读物给我看,是揭发民革大右派的专辑。我印象最深的是一起视察的人揭发说李俊龙一次到农村视察,老乡的牛车溅了他裤脚管泥,他用湖南话呐呐自语地骂了一句,说明他如何仇视贫下中农。

我还参与过超声波运动和滚珠轴承运动。前者是用一截钢管,多数是截断的自来水管,大约有两三寸长来制造。我们把一端锤扁,镶上一个刮胡子的刀片,就成了一个神奇的设施。当时还要求对外保密,不能泄露给西方帝国主义。据说只要把这个秘密设备接到水管或喷气管上,由于液体或气体的流动,就会使薄薄的刀片产生高频振动,成为超声波。这股超声波所向披靡,对着人生病的部位就可以治病,消除肿瘤,结石;对着水,就会消毒水,对着火就能加强火力,好像无所不能。可惜这个活不好干,水管子不容易砸平,刀片更镶不上去,因为需要刀片震动,还不能焊在水管子上。我们做了很久,也没制成几个。等到风头过了,也没人来收,就不知丢在哪里了。

滚珠轴承的制作方法是先由老师发给我们一个个立方的小铁块,大约半个厘米大,这是把方形铁条用钳工的剪子一个个切出来的。我们领到之后,就现在石头上,砖墙上把八个棱角磨圆,然后用砂纸一点点磨成圆球。听过李白小时看到老婆婆把铁杆磨成针的故事吧?那时《中国少年报》就刊登了这个故事,鼓励我们不屈不挠的磨制轴承。可我们孩子实在没有耐心花几天磨出一个小滚珠,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就找不到了。

大炼钢铁是工业大跃进,还有农业大跃进。那时候有两份专门给孩子看的报纸,一份叫《中国少年报》,一份叫《中国儿童报》。两份报纸大约是按年龄编辑的。在这些儿童报纸上,我看到这样一篇文章,还配了照片。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到农村视察,那个公社的干部向他汇报用狗肉汤施肥,效果好,玉米长得粗,长得壮,玉米穗显得大。这个创举得到刘少奇的称赞。听说不少农村狗为此绝迹了好多年,成为大跃进的首批牺牲。

接着《中国儿童报》又刊登了一个新技术,说只要把猪的尾巴切下来,猪就可以长得快,长得肥。我看完了老在想:“那猪疼不疼呢?”再听说把猪耳朵一条条切下来也有相同的作用。我的一个同学说:“那我们就吃不到猪耳朵了。”我却还是怕猪被割痛了。后来报纸上更刊出高科技,图文并茂,说如何割猪脖子下的甲状腺育肥。我还是看这个新闻才知道甲状腺这个名词的。但我那时老把甲状腺和扁桃腺混淆。一次得感冒,大人说:“这个孩子怎么老感冒,也许把扁桃腺割除就好了。”我听到非常害怕,怕一割掉就胖成了肥猪。

我舅舅到北京来时,给我讲民革组织到农村参观亩产万斤的卫星。舅舅说他们看到一块地,大约有三分,被挖成一个碗形,这样表面的面积就大了些。然后把周围十几亩的庄稼(麦子)全移植到这个大碗里。为了防止庄稼过密腐烂,在庄稼地里安装了一排排电灯,还在地头安置了十来个鼓风机。当时西方不相信中国可以搞亩产十几万斤的奇迹,说照片上站在庄稼上的孩子其实是站在玻璃板上。舅舅说,西方国家就是造谣,根本不用玻璃板,那就是个粮食垛,孩子当然可以站上去。

我听了说:“这样的亩产万斤能推广吗?这不是假的吗?”舅舅大为光火,叱责我说:“你这幺小怎么就思想反动?有了这样的开始,明天就会大面积丰收了。”我当时很不服气,觉得你们大人怎么还没我明白。后来在大灾荒年代还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了一番。现在我才知道,我并不是神童,我明白的事,大人都明白。但我作为孩子不明白不能讲明白的话,而不是大人的智力退化得不如一个孩子。说皇帝新衣就是光着屁股的只可能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舅舅其实就是讲的真相,但讲这个真相太危险,所以他讲的很技巧,所以他要狠狠地骂我,说一个歪理,目的就是要封了我的嘴。

小学就这样念过去了。我不记得到底学习了什么功课,我记得最深的是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我知道那是绝不容置疑的纲领性口号。我还记得很多事,是那么辉煌,又是那么愚昧;是那么好玩,又是那么破费;以后我还逐渐认识到大人是那么虔诚;又是那么虚伪,干部是那么勇敢,又是那么胆怯。作为一个小学毕业生,当时最困扰我的问题是到底我们该不该说谎话?

注1:郭沫若的故居其实是在西四大院胡同东口。是一个西洋式的四合院,大门后有太湖石的假山挡住外人的视线,隐隐可以看到后面的楼房。范曾先生就是在那个大门口等郭沫若评价他的毕业画,据说等了好几天。大约在文革前夕,就是六十年代中郭沫若才搬到现在称之为故居的什刹海那里。尽管郭老写过不少歌颂大跃进的诗歌,我倒是没看到老先生到我们的食堂打过菜和饭。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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