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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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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爷只好靠着在天津的一个妹妹每月寄来十块钱过日子。每次一说到这儿他就来了气:“你们吃窝头就咸菜说是苦日子,对我来说那可是高级的。冬天没钱买冬储大白菜,等着你们买完了,我把你们撇下来不要的大帮子撮回家,剁吧剁吧,包菜团子。也就是到这两年,我才能到朝阳菜市场买点猪骨头炖点儿汤,补养补养。”

就这样,大家伙都在专心致志扫除别人和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冯爷却在一门心思找烂菜帮子填肚子。日子再难熬,大家总都有混过来的那一天,冯爷和大家一样,总算没有死在文革里。别人熬到了革命的胜利,冯爷熬到了出版社开门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政府总算让出版社出书了。一家出版社奉了上面的命令要翻译外国人的书。那时候懂行的人不是抓起来了就是给弄死了,要不然轻一点儿的,历史有问题,出版社轻易也不敢用。冯爷是要饭的出身,历次运动也都逃过去了,自然合适。编辑们想起了冯爷,让他接着把文革前翻译了半截的哲学大师的著作继续弄完。

按说文革这样的机会,一个人几辈子都不一定能赶上一回,应该能学点东西,至少抬杠的毛病应该可以改掉了,可冯爷依然故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翻译书的机会,他还忘不了抬杠。有一回他到出版社交稿子,碰上一位刚提拔上来的编辑室主任。冯爷说,一看就知道是个屁都不懂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个人好像抓住了冯爷的把柄,一见面就说:“老冯,咱们翻译要准确,这没错,但是文字要通顺。比如说,我正看您的这一段,‘资产阶级的罪’,后来您又提‘资产阶级的恶’,这就不通了。我们往常都是说‘资产阶级的罪恶’,哪有分开来说的。这要让读者看了,不成了笑话吗?咱们出版社可不能出这样幼稚的错误啊。”

那位主任正想意味深长一下,冯爷按不住了,说CRIME是罪,EVIL是恶,罪是法律,恶是道德。然后就引经据典说个没完。争了一下午,他晚饭也气得没吃,最后还是定稿成“资产阶级的罪恶”。我就跟他说,这回又是鸡兔共笼了,您老是数脑袋,一人一个,看着一样,您怎么不知道人家底下的脚不一样多呢?结果呢,不出我所料,稿费压低不说,这份活计一完,主任立刻就叫他开路了。

幸亏没过几天,一个特别爱国的大科学家回国会见党和国家领导人来了。人家漏出一句,说是带了一本讲量子力学的书来,应该翻成中文让中国老百姓都知道一下。另外一家出版社知道冯爷是翻译这本书不作第二人想的好手,赶紧跟他订了合同,还告诉他这可是政治任务。他这算是好歹续上了工作,又有口饭吃了。

冯爷尽管爱抬杠,但学问是大家公认的,而且特杂。还有一样,他能过目不忘,堪称一绝。

有一回我和历史所的马先生闲聊。那已经是有名的大杂家了,博闻强记,马王堆文物一出土,立刻就把他请了去。后来出版的汉简帛书里面全有他的功劳。他纵横捭阖了半天,我佩服得要命,不禁叫了几声好,说是像他这么好记性的真不多见。马先生说,这不算什么,他有一个北大的同学,那才叫人佩服。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其实就是冯爷。马先生并不知道我和冯爷的交情。那时候冯爷没地方住,就住在马先生家里。马先生正在生肺病,每星期去看一位老中医。从中医那儿回来,冯爷就接过药包,然后读药方。马先生说冯爷每回都能说出大夫这一回又添了什么药,减了什么药,多了几钱,少了几分。刚开始马先生不信,就把前次的药方留起来,跟下回的药方偷偷比较,冯爷居然没有说错过一回。马先生说,和冯爷谈古论今,冯爷能在他这个史籍专家面前不露马脚,还算不得什么,一付药方都可以过目成诵,真乃神人也。

我跟冯爷说了,他淡淡一笑,说他无非是学了一点中医,当然清楚药性的规律。至于说到史籍的记忆,他说他离齐思和、杨树达差远了。冯爷他这人挺怪,当红的学者总是让他给褒贬了;可是他佩服的,却差不多全是我到了国外之后才知道的中国名人。象辜鸿铭、顾维钧、陈寅恪这些人的学问全是他给我开的窍。也幸亏他的指点,我在外国的那些汉学家面前才没怎么丢脸,要不然洋人肯定以为我是党报派出国来的记者。

冯爷对文人轶事也有极强的记忆力。当初我从云南刚回北京的时候,住在老北大的西斋。一天他来看我,走在过道里,他突然说,当初四九年胡适先生准备离开北平的时候,胡先生托运的书箱就放在这儿,一大排书箱都没来得及运走。后来听说胡先生在东单机场上了飞机,冯爷第二天还跑到这排过道来瞅过这些书箱,替胡先生可惜了一番,说是没准当年胡先生和韦莲丝小姐的通信就锁在其中哪个书箱里头。说着还用手比划着当年码放的地方,仿佛能感觉到胡先生的手泽。可惜我一点也看不到,只看见革命群众游行用的大标语牌和各色彩旗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

冯爷读了万卷书,可是没有行万里路。就我所知,他南到河北大名,北到北京,东到天津静海,西边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到过北京西郊的香山。但天下的事情很少有他不知道的。

比如说有一回,我和冯爷闲扯,说起在英国访问的时候,剑桥大学考古系的教授推荐我去一家书店逛逛,说是即便不买书,这个书店也值得去看一看,书店名字好像叫BLACK WELL。我还在那儿买过一本包德甫写的《苦海余生》,后来回国的时候,我挺知趣,没有带回国,就送给刚从国内来的朋友。那位教授当时并没有对我多说什么,我便请冯爷指点一下那位教授推荐的原因。他听后,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那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书店,多少学术泰斗、青年才俊都去过那家书店。然后就如数家珍,例举与这家书店有关的名人轶事。我听他描述那个书店布置的格局和屋内充斥的气氛,再一回忆,还真和他讲的一模一样。我便称了一声奇。他便道,这在那些名人的传记中早有描述,读了便知。

另有一回,街上大批判闹得正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他忽然跟我说起美国的文人爱默生和梭罗。他说,只有在那个悠闲的时代,住在康廓镇那样恬静的地方,过着那样散淡的人生,才可能产生出像他们那样的文人。他建议我以后如果有机会到了北美,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环境,非如此不能明白他说的道理。

后来到了美国,住在波士顿,小镇康廓离得不远,于是我就去华顿湖边访过一回梭罗的小木屋。几年之后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他,终于看见了我们当年说起过的梭罗的木屋。他问我是不是就在华顿湖畔不远的地方?我连忙说就是那里。他说他记得那是个仿造的,是为游览参观用的,真的已经不在了,原本的遗址还在湖那边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我不相信,过了不久就又去了一回。仔细一读旁边的牌子,果然这是一个仿造的,我不免有些失望,又去看了冯爷指点的遗址。望着落日余辉染红的湖面,周围静得只听得到啾啾的鸟鸣,多少也体会出一点儿梭罗当年的意境。但冯爷的足迹从未到过此地,只是凭籍着梭罗的散文,早已在尘世的喧嚣声中领悟多时了。

冯爷不但文史学贯中西,对新技术的兴趣也不甘人后。记得还是刚刚改革开放,大家见了日本人的录音机新鲜得很,可是各种机器的高下却不是人人可以说得出的。冯爷天天到图书进出口公司去研读录音机的性能指标。有一天,正说到有个报社的编辑告诉我们,给报纸投稿也要靠关系,如果不经约稿,自己直接投稿给报纸,其采用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六。冯爷听了,马上说这不正好是夏普什么型号录音机的抖摆率吗?我们忙问什么是抖摆率,他便一五一十地道了个明白。到我去德国上学之前,他什么也没交待,只说机器的抖摆率低于若干若干的绝对不能要,否则多好的录音也让它给糟蹋了。

因为学问杂,又爱抬杠,所以一直到一九八七年,我跟他学完德文,后来又去德国上了学,回了北京,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固定的工作。好在过了文革,也还有人买他的账,时常有出版社找他翻译个东西。但冯爷渐渐也上了点岁数,身体不行了,孤身一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到医院又没有公费医疗,花钱一次就是一大把,而且不先交钱医生就不给看病。冯爷有时候只好借朋友的挂号证去看病,但制度越来越紧了,他也不敢老这么干。冯爷叹了一回说,我可真是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弊病于一身了,挣着社会主义的钱,看着资本主义的病。我跟他说,您这是糟贱资本主义呢,还是糟贱社会主义呢?他也就是一笑,说:“我这是糟贱我自个儿呐!”不过自从大病了两场之后,冯爷架不住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诱惑,也动了心思想去找个铁饭碗。后来,那一年政府有了点儿招贤纳士的意思,还真让他赶上了,进了北京的一所小学院教英文。

我们都知道他待人处事的经验顶多还是五十年代初的水准,到了八十年代,最忌讳的就是办事认真,见人抬杠。大家都担心他如何能应付周围的环境。不出所料,没有多久冯爷终于招架不住,他的英文被众人褒贬得一无是处,给轰到图书馆做采编外文图书的事。他埋怨了两回,大约懂得了一点厉害,也不敢象在年轻的时候那样轻易辞职,只好忍下一口气,到图书馆报到了。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更不用提象冯爷这么聪明的人了。冯爷抬了一辈子的杠,最后抬的这一回算是歪打正着了。他也着实为此得意了好久。

这是到图书馆之后没几年的事。冯爷在图书馆一来二去也不招人待见,领导看看冯爷的岁数差不多了,于是就劝他退休。冯爷说还没有个职称,这辈子总得对自己有个交待。领导挺通情达理,想了一会儿说,你才教了不到一年的英文,若是评你当教授,名额太挤,别人我不好办。你现在图书馆管外文书,就申请个副译审吧。这副译审的职称,翻译过两本外文书就行。咱们这儿没几个真正懂外文的,翻译过书的更没有,或许还有门儿。领导的一番好话,冯爷听了反而不受用。他跟领导说,要申请我就申请正译审,我翻译的书有二三十本了。领导说,正译审级别太高,那得要上级批准,我就说不上话了。冯爷说,行,那就看看上级的眼光。领导只好也说,行,咱俩就看上级的眼光吧。冯爷于是就申请了个正译审的职称。

之后,冯爷到了我家,说他听见别人私下嘀咕,评职称不但要有著作,还得送礼。我跟冯爷说,你们的领导你送得了礼,上级领导你知道往哪儿送吗?他听了也有点后悔,但他想想他这一辈子的学问,觉得不申请正译审屈得慌。

上级领导果然好眼光,再加上学校里头也没人申请正译审这玩意儿的,名额好安排。大概上级领导并不知道冯爷爱抬杠,反而觉着这位同志顾全大局,居然就让冯爷把正译审给得着了。我们也没给他庆祝,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名至实归。

当了正译审,退了休,钱倒没长多少,但是公费医疗总算有了。一辈子到临退休这几年才享受上公费医疗,这可是件大事。谁知道,冯爷还有更好的事等着他呢。前些日子我们打电话回去,他说他那个正译审给合算成行政级别,成了共产党的高干了,有时候还真能拿回来两片能治病的好药。他说,这回可和“老八”一样了。电话里听他说话的口气,象是开玩笑,也象是真有几分得意,没准他又伸出来大姆指和食指比划上了。

最后见着冯爷是我这次出国之前。他还穿着“六·四”之后买的那双高级旅游鞋。当初他说是为了有人开枪可以逃得快一点。现在戒严都好几个月了,看来他又是在开玩笑。一辈子就买过一回这么贵的鞋,他准是怕人笑话。

听说我要走,他还真有点难受,说是忘年之交就这么几个朋友,这一开枪,呼拉呼拉又走了一大帮,今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我就劝他:“您的心不老,等这些小一辈长起来,您就又有朋友了。您看您当时和我认识,我才二十出头。这些小家伙说话就是二十。”

他说二十跟二十可不一样,你们这些人经过文革,懂得事,说得上话。我说,您这是又觉着文化革命好啦?他就说,话不是这么说。最后叹了一口气道:走吧,走吧,能走的全走,我要是能走我也早走了。话语之间还真是动了感情。

出国之后就是一通穷忙,也顾不上和冯爷联系。前次妻子回国,我想不起来有什么可送给冯爷的,知道他离不了古典音乐,就送了两张激光唱片。其实我并没有特意选择,只拣了两张我喜欢的。后来我去电话,他一再说,难为我还记得他最喜欢的就是勃拉姆斯和贝多芬的提琴协奏曲,而且是DEUTSCHE GRAMMOPHON的DDD最新录音。他说他还真跑到图书进出口公司查了目录版本。这回不知他又是在幽默,还是客气,或者真的是喜欢。

他还跟我说,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就想买一台质量好的组合音响。这事他倒真跟我提过,从我没出国他就开始攒钱。后来因为钱毛了,算是白攒。如今快十年了,钱总算攒得差不多了。冯爷知道我还有个朋友在北京,是个音响专家,想让我给介绍认识一下,帮忙赶紧挑个好的,要不然钱再毛了,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听音响了。我跟他说,这回就别挑抖摆率了。他也笑了,说不挑了,不挑了。再挑,钱就不够了。

冯爷攒两个钱不容易。我这次出国之后,他还到我家去看过我母亲。母亲说那天天挺冷,冯爷穿了一件呢大衣。等告辞的时候,母亲看见他的大衣上少了一个扣子,就提醒他。冯爷低头一看,脸上一惊,说是坏了,这件大衣还是一个朋友看见天冷借给他的,少了个扣子,不好还了。母亲听冯爷说冬天连件大衣都是借的,就说把我的一件大衣拿去,反正我也不会回国来了。冯爷先是推辞,后来就接下了。冯爷挺感激,说这一辈子从教会学校出来冬天还没穿过大衣呢。母亲说着说着就又感慨上了,说这要是在过去,象冯爷这么一个有学问的人,家里一定是栋小洋楼了。

听冯爷一说他攒钱快十年了,我也一惊。那么说我出国也快十年了,说不定也真该回去瞧瞧,就凭冯爷也该回去瞧瞧。我老是惦记着和冯爷最后通电话时他说的:“回来瞧瞧吧,回来瞧瞧吧。我这儿半年也来不了一个人。安个电话,也没人给我打,算是白安了。”

二闲堂,吉光片羽斋。九八年七月三十一日。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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