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革命家属身份,让她们仨吃尽了苦头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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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革命家属身份,让她们仨吃尽了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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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的故事,要从我曾经的一段插队经历说起。

上世纪70年代,我在九江回峰矶当了五年知青。回峰矶位于长江和鄱阳湖交汇的口岸边,离湖口县只有四五公里。知青点所在的村庄叫李家坳,为回峰矶下属的一个生产队。

插队后的第二年,回峰矶的小叶医生上了大学,大队让我接了她的班。在公社卫生院培训三个月后,我成了大队的“赤脚医生”。

回峰矶共有八个生产队,方圆十多里路,近二千名村民。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知识的我,仅凭在卫生院学的一点皮毛,从药品采购,到器械消毒,医、护、药一人兼,成了个“万金油”医生,也算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新鲜事。

在回峰矶,李家坳算是个穷地方,除了后山上能见点绿,放眼一片黄泥沙地,走在和外界相通的唯一小路上,满目荒芜,落寞寂寥。

由于地僻人穷,外村的姑娘都不愿嫁过来,村民们只有近亲联姻,生下的孩子歪瓜裂枣似的,全村没几个精明人。知青队二个能说会道的老农队长都是外村人。本村摊派的老李头憨厚木讷,只能带着知青下地干活。

梨花的出现,却让我眼前一亮。感官上的刺激是一方面,整日混在李家坳鸡飞狗跳的女人堆里,梨花的矜持淡定是另一道风景。我一眼不眨的盯着她,总觉得有点面熟,难道自己在哪见过她?

邻居李婶是个热心人,就是嘴巴有点碎,李家坳的大事小情,无一能绕过她的嘴巴。见我问起梨花,嘴巴一撇:“唔个狐狸精哇!”满脸的鄙夷。

原来梨花爷爷解放前是外村的大地主,梨花爹早年外出读书,后来弃文从戎,在老蒋部队当了官,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兵荒马乱中,梨花娘带着儿子留在了婆家,肚子里还怀着梨花,于是梨花出生起就没见过爹。但由此带来的反革命家属身份,却让娘仨在后来的日子吃尽了苦头。

“她干嘛要嫁到李家坳?”我面露不解。“一个地主女伢,还挑么是?直贵不是拐了脚还要嘅(她)!”李婶鼻子一哼,以示不屑。接着又诡秘一笑,凑我耳边道:“嗯(你)看嘅的秋儿像哪个?”

我明白她的意思,村里女人都不喜欢梨花,常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议论她。这帮婆娘一个德行,气人有,笑人无,总见不得人好。女人但凡有点姿色,不是破鞋便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我和梨花开始交集,是她男人得了一场大病,在卫生院医治回来后,遵医嘱还要打几天消炎针,于是我一连几天到他家出诊。

梨花家住在李家坳的后山上,沿着条山路上个斜坡,迎面有几枝小毛竹,后面便是梨花家的小院。

记得第一次去她家,刚见小竹林,一条大黄狗呼啸而至,“大黄哩,过来!,莫嗨(吓唬)医生哟!”一个小女孩赤着脚风样飘来,拍拍大黄狗,抬头望我一笑,“是秋儿吧?”她点点头,转身一蹦一跳引我到家去。俩人穿过小竹林,见梨花在院前相迎,笑靥如花。

眼前的小院简陋温馨,院角落栽了棵梨花树,淡雅的花朵压满枝头,一大群鸡在树下悠闲刨食。正对院门是一进二厢的土胚房,房前场地不大却很干净。杂物、农具都整理得有条不紊,一看女主人就是个勤快人。

梨花的男人叫李直贵,面露仁厚,就是长得有点寒碜,左腿一踮一踮的是个瘸子,看起来比梨花矮了半个头。村里人便戏谑的笑他: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幸亏几个孩子没随爹,尤其是闺女秋儿,双眼滴溜溜会说话,就一古灵精怪的小人精。

连续几天的接触,我渐渐和梨花熟悉起来。治疗结束那天,梨花执意要留我吃饭,见我要出门,便把我的药箱夺下,推我到里屋去歇息,自己便手脚麻利的做起饭来。

里屋不是很大,靠墙放张老式的木雕大床,床头放张长方形桃木桌,桌上方墙壁挂着一个发黄的镜框。我好奇的凑上前去,镜框里三人的合影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右后方的年轻姑娘应该是梨花。再仔细一瞅,我突然怔住了:“怎么会是他?”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紧盯着梨花一旁的男子,没错,就是他!虽是多年前的照片了,但男子的眼神,那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神,一定错不了!前排年纪大的女人正是他的母亲。

我的心跳“砰、砰”加速起来,一年前发生的难忘一幕,从记忆的底片中缓缓显影,渐渐明晰……

那是我在卫生院培训时的一天下午,雨下得特别大,我跟随黄医生值班。黄医生是我的带教老师,她和丈夫从赣南医专毕业,到卫生院工作十多年了。那天下雨病人很少,我俩便坐在诊疗室闲聊。

突然,暴雨中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我出门一看,拖拉机停在卫生院门口,几个老乡从拖拉机的拖斗上,生拉硬拽着一个中年男子跳下来,推推搡搡地走进院子。男子穿件雨衣,雨帽被他不断的挣扎脱在脑后,雨水便从他头发上成串的滴下来,脸色愈发显得惨白。男子嘶哑着嗓子大声咆哮着,他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十分狰狞可怕。我瞬间明白,这恐怕不是个正常人。

紧随男子左右,奔前跑后着一个瘦瘪伛偻的老妇人,她背个布包袱、一手撑把伞,另手一直试图把男子的雨帽戴上,可很快又被他挣脱掉了。老妇人几乎浑身淋湿,灰布褂子紧贴身上,全身瑟瑟发抖。

突然,男子奋力挣脱众人,抡起拳头便向老妇人头脸部猛砸过去,嘴里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制服住,抬进诊疗室。老妇人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去红肿脸上嘴角的淌血,身形佝偻,踉踉跄跄的尾随众人而去。

突然,天空“轰”的一个炸雷,雨下得更大了!我浑身一激灵,莫名地涌出无限哀伤:老天爷!如果真有神明,你为啥不帮帮这个可怜的老人?

黄医生对母子俩似乎很熟悉,也没做什么检查,直接开了张处方,让我给男子注射一针氯丙嗪,看来这是个老病号了。

众人合力按住男子,我心惊胆颤地给他注射完,手还不停的颤抖着。毕竟自己刚接触临床,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人。

药物似乎起了作用,男子渐渐停止了狂躁,嘴里还语无伦次的嘀咕着,但声音越来越小。老妇人柔声的抚慰着他,怜爱的拭擦着他的湿头发,男子终于慢慢的睡着了。众人见状松了口气,帮着把他安置到病床上,便陆续离去。

老妇人出去打了盆热水,从包里取出衣物,帮男子擦身换衣完毕。便一屁股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儿子。

“造孽啊!”黄医生叹了口气,出去吃饭了。一会儿拿个馒头进来,递给老妇人,并劝她去换身干衣服:“为伢儿你要多活几年。”老妇人慌忙起身接过馒头,凄然一笑,皱巴巴脸上泛出一团红晕:“额晓得,额还不能死!”便把馒头放在一旁的茶缸里,从布包袱里取出一块硬邦邦的干粮,一口一口的咽下去。黄医生和我对视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们都明白,她要把馒头留给儿子。

晚上坐在值班室里,我们又聊起那对母子。黄医生告诉我,母子俩是附近梨花村人,儿子患精神病有些年了,每年都会被送来几次。“莫看他这个癫样,老子是台湾的大军官哇!”我听了倒吸了口气,地主成分,还摊个去台湾的爹,搁上这么个年代,便是滔天大罪了。

男子得病后,因没钱去专科医院治疗,病情拖得愈发严重,发作时见人便打,连家人都无一例外。老妇人万般无奈,只好用铁链把他锁在家里。病情严重时,他日夜狼嚎鬼叫,吵的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于是帮忙用拖拉机送来卫生院。通常是症状控制后便会出院,“好一点就会走,哪有钱住许久?”黄医生一口笃定。

半夜我去巡查病房,雨已经停了,四周一片寂静。黑暗中看到老妇人仍坐在男子床前,一动不动,像座塑雕。我上前一看,她竟是睡着了。见有动静,猛然惊醒,我示意她在儿子床边躺躺,她摇摇头,说习惯了,这样方便些。

看她白发杂乱地披拂在鬓边,我心在颤抖:这是怎样锥心泣血的爱与痛?让一位羸弱老母亲长年坐着睡觉,为照顾个人高马大的精神病儿子!

黄医生说的没错,男子两天后便出院了。我知道他的病没好,也好不了,不过是药物暂时控制了症状,随时还会发作。可是没钱病人就必须出院,谁也帮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叮嘱老妇人要按时给他服药,一遍遍的重复,自己都觉得啰嗦。

老妇人搀扶着儿子向我们告别。男子目光呆滞,双眼无神,木然的转身离去。望着俩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心隐隐作痛:这娘儿俩一老一疯,往后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来嘁(吃)饭哎!”梨花在房门口招呼道。见我盯着墙上的照片发愣,便进屋来瞅着合影,满眼的柔情,说是自己的母亲和哥哥。

大脑轰的一响,呆呆地望着梨花,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她那酷似老妇人的面孔,难怪之前总觉得她眼熟。我是否要把那天的一切告诉她呢?想想还是没忍心开口。

中午的饭菜很诱人,竹笋里竟有几片腊肉大白菜萝卜干,米饭下还卧个荷包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除了年节,平日见不到半点荤腥。美食的诱惑,让饥肠辘辘的我心情好了很多,甚至安慰自己,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吧?那母子怎么会是梨花的亲人呢?不过是长得像而已,如果是,为什么当时梨花没在医院呢?于是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饭后梨花送我出门,边走边摸摸我背着的药箱,啧啧称赞:“额秋儿能当医生就好了!”我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接口说当然可以,但要送秋儿去读书,当医生是要识字的。她连连点头:“晓得,嘚额晓得!”

回到医务室,满脑子还是那母子俩。于是找到李婶,故意把话岔到梨花身上,想探个究竟。“嗯总记挂嘅做么是?”李婶似乎不屑这个话题,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拉开了话匣子。

说来也巧,李婶和梨花的娘家同一个村子。我忽然想起黄医生说过那母子是梨花村人,忙问是否?得到证实后,心里咯噔一下,毫无疑问,那母子俩就是梨花的母亲和哥哥了。

据李婶说,梨花娘年轻时长得比女儿还俊俏,活得挺滋润的。可自男人去了台湾后,好日子便到了头。她一人拉扯孩子、伺候公婆,生活很快陷入了困境。

由于成分高,又是反革命家属,村里有人便欺负她,几个光棍还打起了她的歪主意。幸亏村里的老支书暗中护着她,才让一家人活了下来。

偏她又是个要强的人,即便在那样的日子,还坚持让儿子读了书。没料到眼界一开,心气儿就高,梨花哥哥在城里读高中时谈了个女朋友,俩人商定一起考大学。没想到政审不过关,大学没读成,女朋友弃他而去。之后就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婚娶。书没读成,农活也不会干,成了个废人,难免惹人笑话。屡屡打击之下,心高气傲的他最终得了精神病。

梨花娘为此十分愧疚,一心想筹钱为儿子治病,希望只能寄托在女儿身上。此时在供销社工作的直贵他叔,恰好相中了梨花做侄媳妇,便上门前来说亲。直贵虽是个瘸子,但老实勤快,还会点剃头手艺,家境殷实,彩礼丰厚。关键是人家根正苗红成分好,还不嫌弃女儿的家庭成分。梨花娘寻思了半天,于是答应了此门婚事,只是总觉得委屈了女儿。

李婶一口气说完,忽然神叨叨的问我:“嗯晓得狐狸精的亲爹是那个呗?”见我一脸懵逼,便满口跑火车,胡诌八扯一通。原来她是怀疑梨花娘和老支书有“唔咯(那种)关系”!“不是唔个老东西,嘅公家老子早枪毙了,嘅伢儿还想读书?嘅一屋人还活得下去?”

这个鬼婆娘,真会瞎编排,我于是提醒她:“这话可不能乱说,得有证据”。李婶急了:“额才不是发胡说!嗯是没看到,嘚狐狸精和老东西长得一个样!就是嘅的种!”

我一怔,还能说啥呢?即便是真的,不也是为了生存吗?在那个荒唐无序的年代,还有什么比让一家人活下来更重要呢?

“得亏有嘚狐狸精,要不唔个癫伢子早死了!”李婶告诉我,梨花嫁人后,为了帮衬娘家也是费尽了心力。为此,还和丈夫闹得不可开交。直贵人不坏,就是有点小气,整天防贼一样防老婆,生怕她拿东西去贴补娘家。梨花平日里好脾气,唯在这事上丝毫不让,“犟得鬼死”!于是夫妻成了一对冤家。梨花娘怕女儿为难,儿子送医院从不告诉梨花。她这么一说,终于明白为何在卫生院没看到梨花了。

“梨花太不容易了!”我不由感叹道。李婶嘴一撇:“嗯还心痛嘅?唔个狐狸精鬼得很,胆子又大,嘅有的是钱!光养鸡卖蛋都不晓得搞了几多钱。”

我听了半信半疑,当时正是计划经济时期,一些生活必需品全凭票证供应,且禁止在市场上买卖,那年头称之为“黑市”,抓到了就是投机倒把罪。梨花又不傻,她成分高,还敢冒这个险?

“死狐狸精法子多,‘806’的男人会挤上门买。”李婶这么一说,我便全明白了。

“806”是李家坳附近的一个三线工厂。那年头的工人可是香饽饽,按月发工资,看病又不用花钱,每周还有休息日,日子过得快活逍遥。

由于“806”地处偏僻,当时市场上又物质短缺,于是工人们便到老乡家购买农副产品。附近的几个村庄便成了他们的光顾之地。

李家坳有东西出售的农家很少。穷山恶水出刁民,村里的人又懒又滑。集体干活时出工不出力,队里收入少的可怜,一天工分最多毛把钱。

农村人没有文化生活,天一黑无非床上那点事,家家孩子一大窝。自己都饿得屁股打板凳叮当响,哪有多余的卖给工人?

梨花当然是个例外,她得拼命干活,必须想法子搞钱。除了自己一大家子,母亲和患病的哥哥全指望着她。

除了在队里赚工分,她起早摸黑,在地角旮旯里开荒种地,种上玉米和红薯。并让孩子去“806”食堂捡剩饭作饲料,在家里养鸡喂猪。

工人们闻讯便到她家买鸡购蛋。梨花性格好,人又长得俊俏,男人们都喜欢她。有工人便长年光顾她家买卖,村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任由她去。

看她小买卖做的风生水起,村里便有了她的闲言碎语,女人们更是羡慕妒忌恨得牙痒痒。

我却和梨花来往的更勤了,开始时不乏有同情的因素。可随着交往的增多,反倒是她吸引了我,对她日渐好感。在那个凡事都要论成分的年代,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子,凭她的胆识和勤劳、善良和担当,居然能让年迈的母亲和精神病哥哥,以及自己一家人活下来,这难道不足以让人钦佩吗?

梨花对我就更好了,但凡家里有点好吃的,她便找点毛病叫我去出诊,让我饱吃一餐。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的几天,整个李家坳笼罩在一片惶恐不安中。大队为了知青们的安全,让大家把床搬出砖瓦房,挂个蚊帐睡在宿舍前的场地上。

梨花闻讯后特意找到我,叮嘱我不要露天睡在外面,说是女孩子沾了露水对身体不好,要我去她家住,家里搭了两个简易棚挺安全的。

那几个晚上,我俩躺在一个草棚里聊了很多。我跟她抱怨知青队的伙食差,诉说肚子没油水,每餐能吃八两米的饭,由于不会种菜,青黄不接时,连续一个月吃什锦菜下饭,最后坛子里的菜都生了蛆,便用筷子拨去蠕动的蛆虫继续扒饭,有人还调侃自己“终于见到了荤”。

梨花听了直摇头:“可怜了嘚些城里伢儿,姆妈爹爹晓得了真难过唉!”

我还向她炫耀看电影的趣闻乐事。在那个精神物质都贫乏的年代,“806”每月一次的电影便成了知青们唯一的精神食粮。

从李家坳到“806”要翻座山,绕几里山路,路边不时会出现一堆孤坟,去时大家兴高采烈未曾留意,回程时黑灯瞎火的,阴森森的坟头特别瘆人。

有次大家心惊胆颤经过坟墓时,一男知青突然尖声扮鬼叫,吓得女同胞们花容失色,“哇哇”大叫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回到知青点。

看我连比带划描述的活灵活现,梨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随后我便撒娇绕舌,说是在电影院那些抹着雪花膏,趾高气昂的女工面前,自己灰头土脸的窘样,不知有多狼狈和自卑呢!

梨花怜爱地抚摸着我脸蛋:“额看嘅们哪个也没有嗯呱气(好看)”!我听了噗嗤一乐,傻笑起来。说也奇怪,在梨花面前自己就像个孩子,其实她又比我大得了几岁呢?

梨花则跟我聊她家人的生计问题。说还要设法多搞些钱,好为娘家存些钱留后路,母亲和哥哥日后要钱的地方多着呢!孩子们还得送去上学,必须让秋儿去学医,这样她舅舅的病便有指望了。

她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以后是不会包办秋儿婚姻的,要让秋儿去找自己心仪的对象,不能让她像自己一样窝囊。我打趣道:你不挺好吗?她突然眼圈泛红,咬着嘴唇不吭声。我知道伤了她的心,忙搂着她岔开话题:你母亲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如有不测哥哥怎么办?“嘚额早想好了,姆妈不在了,额就回去照顾嘅!”“离开直贵?”“嗯呐!伢儿反正都大了。”她一口答道,目光透亮,甚至还带点兴奋,我望着她,突然心想:这个女人身上究竟有着多大的能量啊?

我和梨花的来往持续了四年。70年代未,随着政策的变化,知青们陆续招工、病退等离开了回峰矶。在那段日子里,大家为了返城,各显神通,有人甚至招呼都不打便没了踪影,闹得人心惶惶,我和梨花的来往也少了很多。

当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后,我又是高兴又是担忧,读大学曾是我多年的梦想,但自己小学还没毕业,便遇到文革,根本没读到什么书,哪里考得上?于是一门心思扎在补习功课上,甚至中断了和梨花的来往。

记得最后一次秋儿来叫我吃饭,我推辞说要看书不去,她便上前来拽我,我掰开她的小手,大声说真没时间。看她噘着小嘴失望离去,忽然有点内疚,正纠结着,突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这边张望,是梨花!我心一软,情不自禁地跑了过去……

那是我在梨花家吃的最后一餐饭,我告诉她自己要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这段时间可能不会再来了。梨花说:“嘚是好事啊!嗯年龄嘚么大了,是要回城里了。”话虽这么说,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失落和不舍。

那晚的气氛有点沉闷,俩人都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是不断地为我夹菜,我则闷头扒饭,与平时判若两人。

饭后我匆匆道别,梨花坚持送我一程。俩人经过梨花树,穿过小竹林,来到山坡上,我说:“你回去吧!伢儿们都等着你”。她停住脚步,拉起我的手说:“莫忘了额!”话音未落,红了眼圈。我点点头,眼噙着泪,扭头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转身叮嘱她:“一定要送秋儿去读书,现在可以考大学了!”她眼睛一亮,频频点头。我忍住泪,猛的一回头,飞奔离去……

我和梨花再也没有见面了!1978年高考前几个月,家里突然弄到一个炼油厂的招工指标,要我马上回去体检,办理手续,没来得及向梨花道别,便匆匆离开了李家坳。

进工厂后,我一边接受培训,一边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如愿考上大学后,紧张的学习生活之余,我也想过梨花,可当年不要说手机微信,连寄封信都不容易,况且她也不识字,根本无法联系上。

出于内疚和思念,我把母亲捎来的一斤白糖和二双尼龙袜(当时均为紧俏物品),托人捎给梨花。可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她收到没有?

冲淡思念的或许只有时间。之后的几十年自己整日忙忙碌碌,平庸的生活让人变得麻木,甚至和朝夕相处的知青伙伴们都“相忘于江湖”。

直到2009年,当年的知青队长出资组织了一次知青大聚会,欢庆之余,回想起那暌违了几十年的青春岁月,往日时光恰似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烙在记忆深处,当年的许多场景又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回到知青点,望着逐渐消失的知青宿舍废墟,如同一年一年老去的自己。当年我们别无选择,来到这里当知青,是宿命,也是无奈!为啥多年来却始终忘不了,且每每出现于梦境中?这不是几十年前一心想逃离的地方吗?如今为啥还非要来看上一眼?

回到李家坳,立马去找梨花,可哪有梨花?熟悉的山路已无影无踪,后山已被开挖成一片沙山。四周一打听,说是山上的人家早已迁走,在镇子里和城里买了房。忙问房子在哪儿,具体的地址?“嘚哪晓得?”答者茫然,问者失望。

伫立在曾经那么熟悉的李家坳,几十年前的残影遗踪在心内引起了一阵阵涟漪,这里的每一条山路,都曾留下过我年轻时的足迹,每一家门户都有过我的回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怎不让我魂牵梦绕,柔肠百转……可梨花哪去了?秋儿呢?李婶呢?我不禁泪流满面,心戚戚,亦恋恋!

梨花的故事该结束了,故事有点琐碎,无非些家长里短,其实乡下人的日子哪有什么精彩?它只是确确实实发生过,就在上个世纪70年代,在我插队过的一个小山村。

2025年01月08日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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