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0日,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高耀洁医生去世。12月19日,她的葬礼在纽约近郊芬克利夫公墓举行,约200人冒雨参加了葬礼,其中包括她的亲属、与她一同从事艾滋病公益或晚年照料帮助过她的志愿者、人权律师、学者、媒体人、她治愈过的患者家属等。
这个出生在山东曹县、从小接受传统教育并缠足的地主女儿,熬过了战乱和文化大革命,成为在河南颇有声望的妇科医生,1996年,已经退休的高耀洁在一次会诊中发现患者由于输血感染艾滋病,意识到血库可能被污染,从此走上揭露中国艾滋病血祸、防艾和救助艾滋遗孤的道路。
高耀洁医生的葬礼。(X/@LiYuan6)
当人们在纪念和缅怀高耀洁时,另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是她揭露这场公共卫生灾难后受到的打压:她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儿女遭到株连,最终不得不在耄耋之年出走美国,再也不能回到故土。
本文采访了几位从世纪之交开始参与艾滋病公益、并与高耀洁有过交往的人,他们所遭受的压力以及之后的人生轨迹,也是中国社会环境变化的缩影。
胡佳的防艾经历:软禁、毒打、被旅游
2018年2月28日,人权活动家胡佳在北京接受路透社采访时手持一张写着"我反对"的纸。(REUTERS/Thomas Peter)
高耀洁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一位外媒记者试图寻找胡佳——这位从艾滋病公益事业开始逐渐走上异议之路的人权活动家,是高耀洁生前最器重的工作伙伴和晚辈之一。
然而胡佳迟迟没有回复,他沉浸在极度悲伤之中。不仅仅因为高耀洁的去世,更因为他处在国保严密的监控下,无法亲身向这位平生最尊敬的前辈道别。
胡佳与高耀洁最初相识,是在2001年。那一年,胡佳偶然了解到艾滋病正在河南农村蔓延,于是从环保志愿者转向艾滋病工作。年底,他和同伴通过电台募集到保暖衣物等物资,准备捐赠给艾滋村的贫困家庭。
运送物资的卡车被大雪困住,胡佳和同伴在12月24日乘火车先行到达河南。白天,他们在漯河市下车,探访艾滋病人,胡佳第一次见到骨瘦如柴、濒临死亡的艾滋病感染者。"我握着他的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垂死的人,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站在床前的我,"——胡佳至今仍忘不掉那一幕。午夜,胡佳和朋友们走在上蔡县街头,他们看见一辆送葬的车,车上一身白衣的女人无声地哭泣,宛如幽灵。
圣诞节当天,警察突袭了他们入住的宾馆,将他们软禁四天,并销毁了照相机的全部胶卷。
和警察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当地负责艾滋病防治的官员。被软禁的几天里,警察和官员轮番恐吓他们,毫不掩饰对记者和NGO的厌恶与恐惧。"真的是'金句'频出",胡佳嘲讽道。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些政府官员的话:"非政府组织就是反政府组织……我们防火防盗防记者"。他们勒令志愿者把物资交给政府分发,因为"必须让老百姓感谢共产党"。
胡佳没有遵从他们的命令,因为他知道,压制关于艾滋村的消息,是这些官员的政治任务,但出于对艾滋病的恐惧,不到万不得已,这些官员也不敢进村。
卡车开到上蔡县后,胡佳找到了当地农民志愿者成刚(化名),与他合作,将物资公平地发放感染者家庭,随后在夜里到郑州,敲开了高耀洁的家门。
【图略】上蔡县的麦田(受访者提供)
高耀洁不在家,胡佳见到了她的丈夫郭明久,交换了联系方式,此后,每一次来到河南,胡佳都会去拜访高耀洁。为了躲开当地官员和警察的监控,他们不敢再住宾馆,而是把高耀洁家当成了可以寄宿的中转站。
在提到高耀洁时,胡佳很少提及工作之外的私人交往,因为大部分时候,胡佳带着志愿者到河南时,和高耀洁谈的都只有工作。高耀洁不会打字,需要志愿者把她口述的书稿和邮件录入电脑。但胡佳记得,在他们忙碌的时候,郭明久会为大家做简单的饭菜,一般是面条或米粥,加上鸡蛋和蔬菜。
"那时候感觉自己像是电影的主角,"如今被严密软禁,失去自由的胡佳回忆起那段和警察斗智斗勇的日子,总是有些怀念。他还记得,有时从高耀洁家出来,会看见一辆出租车恰巧停在他面前。意识到这可能是被警察征用来监控乃至诱捕他的车,他会飞速穿过马路,拦下另一辆出租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