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季风再来:一家独立书店的沉浮以及公民社会的中国命运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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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季风再来:一家独立书店的沉浮以及公民社会的中国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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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降临时分,于淼送走了最后一批读者,走出书店,妻子小芳在身后落锁关门。此刻,Connecticut大街华灯初上,"季风"两个汉字,用细细的灯线勾勒出来,在周围的一片英文招牌里跳脱出来,闪烁着光。

这是2024年的9月1日,季风书园在上海被迫关门六年半之后,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市中心重新开张。

开业第一天,意想不到的热闹,从早到晚,人流络绎不绝。打烊后的此刻,喜气洋溢在每个人的眼梢,于淼请三位年轻的店员一起吃饭,去了一家常去的中餐馆。才落座,面容和气的老板就走过来,送了他一杯酒。老板也是上海人,知道今天书店重开,也为他高兴。

早上十一点,书店正式开张。鲜花的香气萦绕着"书香",不足200平米的两层空间全天爆满。于淼站在店内,不时有人来和他打招呼。六年前,季风书店在上海被关之夜,他曾跳上桌子激情演讲。那一段演讲在网上流传,故而很多人认得他。

开业第一天卖掉了五百多本书。于淼承认,这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小伙伴们很兴奋,于淼却显得平静。"其实,今天卖掉一本,或者二十本,几百本,我的心情并没有太大起伏。"他说。

2024年9月1日,季风书店在DC开张时的情景。(歪脑)

仿佛是命运之手推着他到了今天,也仿佛这就是他的"必做之事"。他原本以为季风的那一页已在生命中"翻篇",但2023年底,和朋友的一场闲谈,却无意中鼓荡起了心底的一个愿望:或许季风可以重来?这心念一起,便不能阻遏。他意识到,2018年1月31日,书店在上海的最后一夜,当便衣警察在店外守候,而热情的读者仍陆续赶来,那一刻,店内点起的星星烛光,其实从未曾在他心中熄灭。

在朋友沈亚川眼中,企业家出身的于淼一直是"行动力超强的一个人"。这次也一样。2024年初夏,他就正式签下了租房合同,为季风在这座大西洋岸边的城市找到了落脚之处。而且合同一签就是十年。赞叹他行动力的另一位朋友L也吃了一惊:人人都知道,这是开书店不能赚钱的年代,何况是在美国开一家严肃的中文书店,竟一签十年?也由此知道了他的决心。

坐落于华盛顿市中心Dupont Circle街边一处老建筑的季风书园,样貌素朴,如读者在Google Map上留言的,"不大,却可爱"。进入店门,除了沿墙壁立的竹木书架,以及上万册中英文的森森书阵,还有作家高尔泰题写的"季风书园"匾额。最吸引人眼睛的,则是墙上的一面大镜子,贴满了2018年季风被关门之前读者的留言。其中的两百多张,如今被漂洋过海带到了这里。

"风继续吹,它的名字,叫自由。"这是2017年底那场漫长的道别中,一位无名读者留在季风门口的话。仿佛是一个预言,如今书店的文字Logo,就是"风有声,鸣自由",印在特别订制的书袋上。

季风书园曾经是中国公民社会的一个窗口。如今,那个活跃的年代已然远去,六年来,于淼本人,经历了书店被关、去国读书,以及妻子被限制出境、自己最终被迫流亡海外的境遇。四季轮回,历经艰难,而季风终于重新在中国之外吹拂。这不仅仅是一个书店的命运与故事,也是公民社会在中国20余年的历程缩影。

"你可以想象这是小说《1984》中的一个场景"

【图略】(歪脑)

2017年的上半年开始,于淼一直在上海的各区之间奔波,希望能为"季风"寻找到新的店址。年初,他接到通知,季风总店物业所在的上海图书馆,在2018年1月31日租期满后,将不再和季风续约。

听起来这理由冠冕堂皇,但于淼以及相关的政府管理者,则对那个没法"点破"的原因心知肚明:此前,季风已被上海最高层官员点名为"自由化""颜色革命的阵地",意欲除之而后快。和2008年、2011年那两场因经营原因引发的"季风保卫战"不同,这次,时移势易,季风被关几乎已是注定的命运。

于淼还是不甘心。那段时间,他走遍了上海的各区,为季风寻找可能的落脚处。季风品牌美名在外,好几家企业都表示愿意合作。但于淼前脚走,后脚就接到这些企业的电话:对不起。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接到了官方的通知——不能和季风合作。

季风的另一家社区店,和咖啡馆合作,但官方说是"无证售书"。待到正式申请"图书经营许可证"时,又置之不理,最终被"强行执法"而关闭。新江湾、八里台、嘉定区的几个合作项目都被迫夭折。

被关门已是无可挽回的命运,那就只能来一场有尊严的告别,为书店筹办一个"优雅的葬礼"。这也是季风创始人严搏非的愿望。于淼内心则还期待着某种转机,他曾说,"在死的过程中,也酝酿生,看看未来能有什么方式能够继续我们原有的理念"。

【图略】季风书园在上海歇业前,墙上贴满许多读者不舍的留言。(公视新闻网)

2017年,宣布书店被关的这一年,恰好是季风诞生20年。为此,书店策划了"季风时代20年"的纪念活动,列出了20个人文主题讲座,以对应每一年的流行思潮和社会问题。

这也是季风一贯的风度。此前五年,也就是于淼自2012年接手季风之后的这段时间,书店举办了800多场活动,包括系列人文讲座。因为怕被官方阻扰,一些讲座往往在前一天才发出消息,但还是能吸引来上百人参加。如同奇迹。

但这个奇迹就要被中断了。一把看不见的剑悬在那里,如今要无情地落下。

在这个时刻,于淼决定把书店作为一个公共空间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既然命运无可更改,他要让季风在上海留下最深刻的回响——在不断的干扰中,季风的活动反而更为频繁。

路边堆满积雪,上海最冷的时候快到了。从春天宣布告别,到此时即将落幕,每天都有读者从上海乃至全国各地过来,留言,甚至落泪。2017年12月,季风举办了一场活动,讨论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独立书店的命运。邀请的嘉宾是三位中国独立书店的代表人:严搏非、刘苏里,以及薛野。后两位分别是北京万圣书园,以及贵州西西弗书店的创始人。

【图略】严搏非(左),季风书园的创始人。(网络图片)

活动以对谈的形式举行。他们一起回望独立书店在中国的命运,这其实也是公民社会与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命运。薛野讲得动情,甚至说,季风的死亡如此重要。"任何一个不来参与到这场告别的人,就不能在中国被称为读书人。季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来表明自己是谁,以及自己的立场"。这话说得有点极端,但有此情此景下的深意——季风之死不仅是一个书店的命运,还关乎中国人正在被扼杀的公共生活。

漫长的告别还在进行,于淼必须面对"书店之死"背后所有琐屑的事务,包括清理库存、安置员工等等。有一天,在店内巡查时,他发现了好几处隐藏的监视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偷安装上去的。

再一次,在书店隔壁的一家宾馆,警方的几个人找于淼谈话,他们是上海方面的"国保",也即思想警察。这次,谈话快结束时,于淼问他们:你们真的相信,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关掉季风这样的一家人文书店,是正确的吗?

其中一个看起来颇有"水平"的警察回答:你可以把这一切想象成是小说《1984》中的一个场景。

283天倒计时,最后的告别来临了。2018年1月31日晚上,便衣警察守在门外,送别的读者从四面八方赶来,人们在书店里唱歌,读诗,于淼和员工们一起朗诵了济慈的《夜莺颂》。音乐流淌,烛光闪烁,经历了前一晚的"断电"干扰,此刻,气氛达到高潮。于淼跳上了桌子,开始演讲:

"如果说季风二十年在上海精神文化史上留下了什么,我想首先是一种纯粹,由民间自发追求独立思想和追求真理的一种执着状态中的纯粹。它给了我们很多力量和勇气。另外留下的,就是一个伤疤。伤疤里面,你能看到无知和荒谬。这个伤疤已然形成,它无法愈合,我们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伤痕已然形成,只能跨越。"时隔六年,这句话,依然被很多人记得。

六年半之后,2024年9月,季风华盛顿DC店开业的第二周。一个下午,秋阳温暖,于淼站在店门口抽烟。一个斯斯文文的男生走过来,抱着一摞刚买的书。"你是于淼吧。我就是想告诉你,季风关门的那天晚上,我是在场的志愿者。"男生简短温和地自我介绍。

他打开手机上的照片给于淼看,那正是书店最后一晚的情景。一瞬间,那晚的灯光、歌声,那个冬天坚持而不屈的气息,仿佛呼啸而来。这六年后的相遇,让于淼眼眶一时潮湿。他们握手道别,才知道男生从杜克大学专程过来,路上开车需要5个小时。

从1989到2018一家书店和它经历的自由主义启蒙

【图略】新开幕的季风书园。(歪脑)

"季风是大洋气流,随气候变化,生生不息,就像近代中国的命运。近代中国从传统社会走出,开始现代化进程,对外部世界的吸收和抵抗、融化和变构从此就成为它的命运。"

2008年,在接受上海《新民周刊》采访时,严搏非曾如是说。那时候,季风书店因巨大的经营压力,正面临着第一次关张。得益于当时相对宽松的氛围,还有回旋的空间,彼时,他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

出生于1954年的严搏非,是那一代典型的知识分子。他12岁时,文革爆发了。1969年,他作为知青被下放去内蒙插队,在乡下呆了6年,还当过生产队长。他看到农民把"最高指示"糊在窗户上,也看到公有制下的贫穷如何压垮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而在"社会主义全民所有"的皮囊之下,真正让人们能够活下去的,是仅存的一点点私有经济。1971年的林彪事件,则让他在政治上启蒙,林彪坠亡之后中央下发供批判的"571工程纪要",成了他和很多知青一代的启蒙书——原来,在神圣的中南海,"纯洁的政治似乎并不存在。"

1987年,严搏非大学毕业分配去了上海社科院工作。那以后,便是具有转折意义上的1989年天安门事件。1990年代,邓小平"南巡",中国兴起下海热,全民经商,严搏非也辞去了公职。他先是办报纸,1997年创办了季风书店,鼎盛时期曾有八家分店。季风从此在上海吹拂20年,直到2018年彻底关张。

作为一家独立书店,季风一直以严格的选书,以及良好的学术品位而著称。书店以人文思想类书籍为主,而选书则是严搏非的专长。在季风书店转交给于淼之后,他完全退出日常经营,另外创办了三辉图书,出版的也多是高质量的人文书籍。

严搏非对季风的定位之一就是承接1980年代的启蒙理想(见财新记者谢海涛报道《用书店接续启蒙理想》)。事实上,1990年代开启的中国独立书店事业中,创办者大多都有这样鲜明的理想主义气质,万圣书店的刘苏里就曾在1989年"六四"之后入狱并失去公职。而严搏非看到,2003年,在北京的风入松书店,创始人王炜一口气进了2000本三联出版的《海德格尔选集》,说"每年卖200本,我卖十年,总能卖完"这几乎算是疯狂的理想主义,严搏非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这样做,要控制成本(见2008年《新民周刊》报道)。

在度过2008年的危机后,季风书店略得喘息,但还是举步维艰。到2012年,受整个行业的影响,季风财务形势严峻,面临即将关张的困境。严博非决定寻找更合适的人,来接手季风,他一无所图,只期望季风能够存续下去。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上海年轻的企业家于淼。"第一眼看到于淼,就觉得他是一个很干净的人"。在一次采访中,他曾这样说。他当即表示愿意托付,而于淼也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接下季风。那时的于淼,还想不到,这将是一个深刻影响他今后命运的决定。

于淼在接手季风后表现出来的激情,让严搏非惊讶。那时,为了让书店顺利经营,避免当局忌惮,严搏非远离了季风,保持沉默,这也算是一个代价。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在推动季风从书店朝向一个公共空间的道路上,于淼走得更远。

季风原本就有各种读书活动,从2013年开始,各种讲座、活动开始十分频繁,而活跃在这些讲座或活动里的,大多都是中国泛自由主义立场的知识分子。

在2023年我们的一次长谈中,于淼回望了那些年季风选择学者讲座的标准。其实就是两点,一是讲者要有好的学问,有扎实的学术基础,并且不因循守旧。二是要有公共表达的勇气。"这些讲座的内容,无外乎两方面,一个帮助我们认清当下的现实,另一个就是寻找路径。我们的讨论不是象牙塔中的讨论。"

在中国,这样的学者数量其实很少,他们更符合"公共知识分子"的定位。但恰好在2013年前后,在中国官媒推动下,"公共知识分子"一词在中国开始被严重污名化,甚至成为一个贬义词。

秉持这样的问题意识,季风实现了从书店到一个公共的社会空间的转型。只是这一切发生时,中国短暂的自由主义思潮传播即将无路可走,原本微弱的公民社会也即将迎来打压与重创。越来越多的活动被当局勒令取消,2016年被取消的有郝建、赵楚、傅国涌、高全喜等人的讲座,2017年被取消的有童之伟讲座,以及女权主义分享会等。

据于淼回忆,季风也曾和上海官方有过十分短暂的"蜜月期"。2013年,于淼接手季风的第一年,季风甚至得到了官方对民营书店的文化补贴,在当年的上海书展上也得到了重要的位置。但第二年,再申请补贴时,氛围已经发生了变化,于淼直觉到季风已很难再拿到这个补贴了,他问负责的官方人员:有没有希望?对方摇头,他就放弃了。当年的书展,勉强给了季风一个展台,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严搏非的季风书店,不仅没有收束,反而更像放开了手脚。这一点被官方很快"识破",并对于淼给出了"傲慢且坚定"的评价,意思是其人难以改变。也的确如此,于淼虽然年轻,但他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丝毫不比严搏非弱。虽然他一直视后者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歪脑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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