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监中之监”里度过“文革”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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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监中之监”里度过“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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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情报,有的是触目惊心的,有的也促使我作进一步的思考。特别是关于斗李井泉的“反毛主席罪行”和批周扬的“文艺黑线专政”,由于这两个人牵涉我的一些个人怨愤,心底下真有许多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我感到,运动中把这两个人当作所谓“反毛泽东思想”的“走资派”或“修正主义分子”,实在是胡乱加上去的罪名。但是,这两个人,也确实有不可原谅的罪错,那不是对毛泽东有罪,而是对人民、对文艺界知识界有罪。李井泉一贯左,“反右”运动中,四川知识界划右派人数之多,是全国第一的;“大跃进”运动中的虚报浮夸之盛,也是名列前茅的;后来四川农村中饿死人数之多,尤其令人发指。李井泉对这些事,是有直接责任的。至于周扬,他一贯执行毛泽东的文艺政策,哪有什么他的“文艺黑线”?他个人的罪错,主要是宗派主义,解放前反鲁迅,解放后反胡风,把文艺界搞成“一派掌权、排斥异己”的死气沉沉与离心离德的局面。“反胡风”运动,完全是由他一手制造出来的。在“反右”运动中,他作为文艺工作的领导干部,不但没有致力于保护文艺界少受伤害,反而火上浇油,尽量扩大“反右”的范围与声势。他确实是中国文艺界的罪人。我过去想过:假如“解放”后的文艺工作,不由周扬而由冯雪峰作领导,也许会少出许多冤案。但是,平心而论,李井泉和周扬,他们对毛泽东都是忠心耿耿的,把他们打成“反毛泽东”的“走资派”或“修正主义分子”,纯粹是乱弹琴。这不过是因为毛泽东在他的极左路线搞坏了国家大事以后,看到党内高层存在着要“纠偏(反左)”的意向,他自己年事已高,害怕在自己身后,会遭到像赫鲁晓夫斯大林那样的批判和“毁墓焚尸”的对待。所以,他必须先下手,把这些有可能成为“中国式赫鲁晓夫”的老干部,一律打倒,另行提拔一些绝对忠于自己的年轻干部,来做自己的接班人。同时,他知道自己在“反胡风”、“反右”、“大跃进”这些运动中的作为,已经在文艺界、知识界和人民群众中招来了许多怨恨,他需要找替罪羊,让这些老干部去承担“不执行毛主席政策路线”与“实行文艺黑线专政”等方面的罪责。这样,一方面,消除了知识分子与群众中长期压抑的怨气;一方面,借群众的斗争来把这些老干部打下政治舞台,使他们再也不可能在群众中对毛泽东进行批判。这样,就从根本上消除了心腹之患。岂不妙哉?——毛泽东的深沉大智,雄猜阴狠,翻云覆雨,纵横捭阖,在中国历史上,确实是千古一人!

可惜,不久,那个电台似乎撤走了,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垃圾堆里的情报了。

2。格斗士戏剧的转化

集训队每天只出半天工,其余的时间都是学习。所谓“学习”,除了听干部讲话,听读报,主要就是开会讨论,或叫犯人互相揭发检举。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在“文革”期间,犯人也要学会背语录,唱语录歌。不过,日子长了,揭发检举就只有在干部布置了以后,犯人才会紧张起来。干部没有布置揭发检举的时候,那学习就只是叫犯人谈对文件、报告以及时局的认识与体会。这样的学习,虽然干部强调每个人的发言都必须联系自己的思想,但犯人往往把学习时间拿来“说空话”。可是,这“说空话”还真是一种不容易学会的本领。因为,每天的学习时间很长,下午四小时,晚上还有两小时,要说很多话才能把学习的时间填满。而集训队的犯人又都是有“思想包袱”的,许多人在学习时都在想自己的心思,不愿多说话,甚至根本不说话。其中,有的人是生来的木讷,有的人则是害怕说错了话要挨批挨斗。但如果一组人坐在那里,没一个人发言,冷了场,干部发现了,或有人向干部反映了,那是要挨训的。全队分为两个分队,学习通常都是以分队为单位。我是一分队的学习组长,要负责按时开会和作学习记录。每逢没有人发言的时候,我就得提醒大家“不要冷场”。幸而,后来新收监的犯人中,来了一位“空话大王”,他一发起言来,可以从五年前偷鸡蛋,三年前抠黄鳝,谈到昨天打牙祭,又从打牙祭谈到当前大好形势和毛主席的英明伟大,再从电影上毛主席的神采奕奕想到了《南征北战》的战略思想,又从《南征北战》说到《上甘岭》那位女演员唱的那支歌,再从唱歌说到有一次学唱语录歌因为喉咙肿了唱不出,别人以为他装怪,自己又气又着急,生怕唱不好语录歌今后改造不好,后来幸亏是卫生员张驼子在山沟沟里找到了一窝“开喉箭”,拿来煎水当茶喝才医好了。然后联系到毛主席说过西医要学中医,又说到我们劳改队的卫生员应该向农村的赤脚医生学习,再说到医病不如防病,防病不如锻炼,你看我们农场的干部,每一个都红光满面,就是因为思想先进又锻炼得好;不像我们劳改犯人,思想反动,除了劳动就不晓得锻炼,弄得来一个个黄皮刮瘦。再说到干部对我们的改造,关怀得无微不至,看到有人在工地上晕倒了就喊卫生员来打针,让他好了可以继续劳动。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改造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等等等等。他一个人,可以包场,从学习开始说起,一直发言到学习结束,说得滔滔不绝,似乎说的也都和改造有关。但你如果要仔细想想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你才会发现,他说了几小时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组上自从有了他,就再也没有冷过场。就是从他身上,我才懂得了“说空话”也是一种本领。在集训队这样的场合,没有“说空话”的人,那学习就会是很恼火的。

实际上,集训队的干部,对于进了集训队的犯人原先在中队上犯了什么错误,一般是并不过问的。只有那些犯了“重案”关进“独居”正在交代问题的犯人,是特殊情况,要由农场的“驻场检察员”随时提讯,决定是否起诉判刑,而那也不由集训队干部管。所以集训队的干部最重视的,是犯人在集训队里面,是否有新的反改造活动。每年年终的“冬训”,是最紧张的时候,干部要号召犯人互相检举揭发。平时则只有发现了问题,才开批斗会作出处理。而集训队里面最严重的问题,主要是两类:一类是“越狱逃跑”,另一类则是“反改造言论”。“越狱逃跑”的情况,多半是发生在刑事犯身上,因为他们逃出去以后,仍可以以盗窃为生。“反改造言论”则往往发生在“右派”犯人身上。监中还有不少在国民党中任过职的“老反革命”,因为改造时间长,大都已经退了火,谨言慎行地不容易出问题。在集训队的“右派”犯人中,有两个人最被干部注意。一个是一分队的任世同,一个是二分队的杨长虹。这两个人在集训队干部眼里,是一贯反改造的顽固分子。“文革”开始以后,他们两个人又得到了一个新的封号,叫“反改造祖师爷”。

任世同原先是在北京参加工作,最初在中央军委机关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调到了重庆,在一个工厂里工作。1957年划为“右派”以后,被送劳教,编入了四川省劳改局所属的415劳教筑路队。后来因为在成昆铁路的筑路劳动期间,涉嫌用粮票和钱,资助两个“右派”分子逃跑,被逮捕审查。415筑路队的领导干部,怀疑他有计划地组织犯人逃跑。同时,415筑路队里面发现了一个名为“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简称“马盟”)的组织,既然他有“组织逃跑”的嫌疑,就进一步怀疑他与“马盟”有组织关系,被戴上脚镣手铐审查了一年多。后来,因为查不出他与“马盟”有关的证据,那两个逃跑的“右派”抓回来审问,也没有交代出什么与“马盟”的关系,莫名其妙地判了他13年徒刑,送到了农场。他一到农场就被送进了集训队。我第二次收监以后,在一分队担任学习组长。他进来的那天,管教干事就交代我:“这是一个极端反动的死不认罪的反改造分子,交给你负责,要好好地监督他。”我觉得这事情责任重大,就把他的床位安置在我的旁边。从外表上看,他虽然有一米七几的个子,却骨瘦如柴,脸色苍白,走路踉踉跄跄,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觉得,这是一个因贫血而身体衰弱到极点的病人,并没有什么可怕。渐渐地我开始了解他犯案的情况。据他说,他确实与“马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筑路队的管教干部,认为“马盟”是一个大案,就把一个普通的逃跑案件,和“马盟”联在一起,硬逼着要他承认。他不承认,在法庭上与检察员公开辩论,就被认为是“死不认罪的顽固分子”。在审查期间,戴脚镣手铐是准备把他判死刑的,如果经不起折磨,被逼着胡乱认罪,就冤死了。“马盟”的主犯周居正,原本是重庆解放前夕从国民党集中营里面逃出来的共产党员,后来就因为“马盟”的问题被处死刑,枪毙了。他说,他虽然曾与“马盟”的个别“右派分子”来往过,但他并不知道他们搞了什么组织,甚至“马盟”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组织,他也觉得是可疑的。他怀疑是“逼供信”逼出来的。至于他资助别人逃跑,他说,主要只是同情其中一个“右派”想逃出去结婚。当时为了朋友义气,没考虑事情的后果,他还写了一个字条,让那两个逃跑的“右派”去找自己的妻子帮忙。就为这,他就被认定为是组织逃跑的要犯,而且,连带他的妻子,也被判了五年刑。他本来只差个一年半载,劳教期满就可以回原机关的,原机关也已经在考虑他回去以后的工作安排。可就因为他的“朋友义气”,自己差一点丧命,还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也毁掉了。他说他解放前就参加过学生运动,根本没想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这样整他,他没法不反改造。

任世同在我担任学习组长的那个时期,他也并没有什么反改造活动,只是因为戴脚镣手铐坐牢的时间太长,身体虚弱,常常因病不能出工,有的人说他装病,消极怠工。当我经过山西寨的“社教”,又被“横扫”进集训队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成了集训队干部的眼中钉。主要是因为他常常在集训队的一些“小鬼”(年轻的刑事犯)中间,作一些类似“思想启蒙”的工作,有些“小鬼”在他影响下,搞了些捣乱的小活动(如把靠拢政府的犯人的盆盆碗碗偷偷砸了,或把他们的雨鞋在夜间偷去甩到厕所的粪坑里之类)。另外,他跟一分队的某些“老反革命”,关系搞得不好,这些老反革命就常常打他的小报告,说他是那些“小鬼”背后的“祖师爷”。我感到,这是很危险的。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政治上是相当幼稚的,这从他仗义气去资助别人逃跑和在集训队叫“小鬼”们去搞小活动,就可以看出来。我想,在“文革”这样的情势下,无论如何,得让他收锋敛迹,别再受打击。

杨长虹,家在上海,听说原本在海军里面工作,1957年划为“右派”后,大概是在劳教时,逃跑了一年多,抓回来后,判了20年徒刑。因为他在二分队,住在另一所监房,集训队的犯人是不许串监的,所以我和他接触很少,对他的情况,不很了解。他被看成是集训队的“反改造祖师爷”的原因,也和任世同差不多,也是因为犯人中的“小鬼”,很听他的话,往往是因为那些“小鬼”在传播“反改造言论”时,被揪出来斗,斗争会上,便有人揭发,说这些“小鬼”的反改造言论,都是从杨长虹那里学来的。而集训队的那些“小鬼”,又都是些“泥鳅”和“泼皮”。虽然都是些刑事犯,却一个个能言善辩,平日既不容易被别人抓住短子,斗争会上又敢于“滚钉板”。哪怕被捆得骨头喳喳地响,宁肯自己担待也决不把“祖师爷”扯上。所以,杨长虹究竟干了些什么反改造活动,集训队的干部明明知道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摆八卦阵,却总是查无实据。因此,对杨长虹是切齿痛恨的。

集训队干部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们都有管理犯人和惩治反改造分子的丰富经验,其中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利用犯人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用集训队干部的话来说,这叫搞“狗咬狗的斗争”。就好像古罗马斗技场里面,看奴隶格斗士互相厮杀,无论谁被杀死杀伤,对看格斗的贵人们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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