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了一种相对安全状态,牺牲掉种种非必要,可是当物理意义上的封控解除,人心却不一定走出封控,人心依然在紧急状态。一开始你以为过了紧急状态,失去的非必要就会回来,后来你发现失去的只会一件件更加失去,所谓正常生活留在了昨日的世界,三年后依然没有回归的迹象。
真正令人担忧的,是权力面前个人的弱小。多少剥夺假借非必要之名层层加码,可本该如此吗?仅仅是为了确保安全吗?人心的不安全感比现实的瘟疫更难破除,因为它是一种自我规训的状态。当一个人习惯了自我规训,当他默认世界总是不安全的,为了安全我可以上缴自由,这时候,疫情就成为他的无限状态,因为他已经不敢为了自由冒一点点风险。
当更多人加入到非必要辞令的滥用,出于安全、麻木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将“非必要不……”的话语扩大化时,它会在潜意识层面规训人们的行为。在封控期间,我们目睹了太多语言开始发生变异。比方说,得新冠的人被叫作“阳人”,医护人员、志愿者被称为“大白”,封控成为“慢生活”“静态管理”,词汇每天都在变着花样翻新。
人类生活的改变往往是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对于语言损害的容忍久而久之是观念的退步,进而影响人的行动。语言是我们认知、描述自我和世界的载体,譬如我们先有了一个印象,然后才会说那是身穿白色制服的防疫人员。如何描绘看见的事物,决定我们观看生活的方式,进一步影响到观念的水位。
对于语言的反思不但不是无用,反而是个体所能做的具体抵抗。毕竟,捍卫语言的精确是守卫公共生活的第一步,否则一切的思考都容易沦为“现实无用”的虚无。
“人间是由无数个非必要组成的呀”
散步、喝酒、恋爱、见面叙旧,跟爸妈出门看电影,跟恋人手牵手去海边看夕阳……这些都是非必要,这些又都很重要。
那些真正对我们重要的事物,被一个个以非必要之名暂停了。
反思非必要的滥用,反思的其实是语言的污染。今天你接受了这个非必要,明天会有下一个非必要出现。今天我们因紧急状态默许了非必要的存在,仿佛只要是与活着无关的,就有合法性将其禁止,但如果每一天都变成了紧急状态呢?如果紧急状态不因为疫情而结束,反而成了人们忍耐之下铸成的生活,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这种事实上的倒退?
它不仅是一个语言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人类究竟是为了必要性而活着,还是为了非必要而活着?
《非必要离校》这首作者朱皓月投稿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的诗歌流行,正是因为它击中了读者对于“非必要事物”的渴望。诗中罗列的几个意象——蹲守一朵飞檐上的云、捂回一袋板栗、被落叶淋上头发、坐两个小时昏昏欲睡的校车,去牵另一半的手,看起来都是非必要的,都不像呼吸、吃饭那么关乎人的生存。但是,正如诗歌的转折——
万一这张照片被传成经典呢
万一这袋板栗分给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同学呢
万一淋湿的是一个诗人呢
万一这辈子就是他呢
疫情让这一切都变成了正襟危坐的必要
诶人间是由无数个非必要组成的呀
或许,正是因为人类社会有种种非必要,我们才作为人而活着。对于爱我们的人来说,它就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