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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也许没记住谭秦东这个名字,但仍会记得他的那张照片。照片摄于2019年4月17日,他从看守所出来那天。那天,谭秦东穿着刚换上的干净衬衫和针织背心,笔直站在背景满是枯树的路边,在看守所呆了三个多月后,他看起来惊魂未定。很难在这张脸上看到他的过去:一个体面的三甲医院医生。谭秦东当时39岁,有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硕士学位,曾担任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麻醉医师,持有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
但在这张照片里,他的身份、职业和尊严仿佛都被抹去了。
那之后,谭秦东有意避开媒体。那场遭遇后,他只想回到普通人的生活。
但前年冬天,谭秦东突发急性肾衰竭,慢性肾脏病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尿毒症。生病后,他无法按照民营门诊部要求的工作强度,坐班出诊,因此失去了工作和原就微薄的收入。为了维持生计,谭秦东决定在微店卖书。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谋生方式。他写了一篇文章自陈现状——
“从18年的事件后,我工作也不太顺利,在社会上也是处处碰壁,多种疾病缠绕我身……作为一个医者,我知道我疾病的终点和转归是什么,但我还想继续活着,想有尊严地活着。”
文章标题叫《谭秦东:我是一个命苦之人》。
现在他住在广州,天河区的一个老小区,街对面就是棠下村,广州有名的城中村。他租的一居室加了隔断,改出了两间卧室。客厅很窄,只比过道稍宽一点,没法儿放沙发。他和访客坐在两张椅子上说话。隔一会儿,因为疼痛,他就得弯腰摁一摁水肿的小腿。
药盒,药罐,药板,屋里最显眼的是药。他刚经历一次死里逃生。去年12月的一个凌晨,3点左右,他被尿意憋醒,感到胸口阵阵绞痛。他猜测是肺水肿,起来吃了两片呋塞米,一种利尿剂。天亮的时候,住在附近的表弟来送他去医院。抽血检查,发现是心肌梗塞。
“真是命大。”当天给谭秦东做冠状动脉造影的医生说。谭秦东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有高脂血症和冠状动脉硬化,就为了省事,没吃降血脂药。导管从他右手腕内侧的桡动脉插入,把支架送到心脏,球囊充气时,他感受到心脏血管被扩张了。出院后,他每天吃18种西药。
除了下楼晒晒太阳,病人谭秦东其他的娱乐活动就是在微信上聊天。持各种观点的朋友在群里辩来辩去,他看到民生医疗相关的话题,也会忍不住说两句。出事之前,他并不是微博和头条的用户,离舆论场遥远。他也不像外界批评的那样反对中医,他姐姐就是中医博士。如果要仔细地谈,他只是觉得中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需要临床试验。
2
七年前的事,谭秦东现在不再避讳谈及。
2017年12月,谭秦东在某App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梳理了老年人心血管系统的医学常识,建议老年人不要饮酒,文末他提到一款药酒,“夸大疗效,包治百病广告屡禁不止,为何?”因为存在功效保证问题,该药酒的广告曾被多个省市食药监部门通报违法。在谭秦东自己看来,他只是有感而发,写了一篇科普文章,但一周后,1月10日,谭秦东遭到刑事拘留。此时,这篇文章全网阅读量2000余次。
到看守所,谭秦东领了一件囚服,挑了一床褥子,就睡在了大通铺上。早上6点半,《铁窗泪》一响,他看到十多个人醒来,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后,排队接水洗漱,排队打饭,打扫卫生。谭秦东是新来的,牢头说新犯有秽气,要他脱光衣服冲洗。北方天冷,自来水的寒气“刺”在他身上,他牙齿打颤,全身僵硬。8点多,所有人盘腿坐好,等狱警查房。谭秦东感到茫然,几乎天天哭。号子里的人有毒贩,杀人犯,强奸犯,只有他是因为写了篇文章进来的。有人嘲讽他: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谭秦东睡在大通铺靠厕所那头。牢头让他刷厕所。他那会儿膝关节炎复发,但出于恐惧,只能强忍着痛,跪在地上擦。擦完地,他坐到离厕所最远的角落休息。牢头总是故意来坐到他的脸上放屁。
有个狱友,40多岁,毒瘾发作,晚上不睡,白天撞墙,身体总痛得蜷成一团。谭秦东帮他按摩,免得挨打,“你一个外地人,在里面还是需要人保护你对不?要想不受欺负,你就要提供点专业服务。”
大通铺靠窗那头,有个铁闸门,打开后是个几平米的水泥院子,四四方方的,天花板上盖了铁栅栏。天气好的时候,犯人能去透风。谭秦东能在那儿晒晒太阳,待上二三十分钟。
狱友们都管谭秦东叫“大胡”。那段时间,他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疯长,又长又密,吃饭时,胡子总粘上稀粥。他就这样,邋遢地,在看守所过完了农历新年。
母亲和妻子在律师陪同下来看他。他现在都记得,那次和律师谈完后,他从会见室出来,狱警压着戴着脚铐的他穿过长廊,隔着长廊上的铁栅栏,有人喊他,他一回头,看见母亲在哭。
3月末,谭秦东被安排去“跑号”,到别的牢房干些杂活。他和一个中医大夫住到一起。那个中医大夫进来,是因为喝酒打架,打伤了人。两人每天五点半起来,给狱警扫厕所,之后去食堂,擀面条、做包子,再给牢房送饭。食堂的大叔,一个胖胖的老头,知道谭秦东是读书人,偷偷借给谭秦东剃须刀。
送完饭,谭秦东拿上铁锹,下地干活。他没干过农活,都是那位中医大夫教他,怎么刨地、铲粪、种大葱。他也教谭秦东中医养生的方法,教他打坐,练气功。
在看守所里,谭秦东常常想到那句话: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他认为自己无罪,但只能自认倒霉。按刑法规定,损害商品信誉罪,最高刑期是两年有期徒刑。两年他能接受。他请律师为他做有罪辩护。他盼着进监狱:监狱的待遇至少能比看守所好点儿,他吃够了米汤配馒头。
这段时间,他的妻子四处奔波,积极联络律师和媒体。媒体报道后,中国医师协会、中南大学校友总会相继发函,为谭秦东声援。该案被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取保候审的那天下午,谭秦东正在地里劳动。那天来采访的记者问,后悔吗?
他说,人一辈子总要说两句真话,说了就说了,也没什么。
镜头里,再一次吃到面包,他几乎是一口吞下去的。
3
从看守所出来后,谭秦东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经常半夜惊醒,爬起来就往门口跑。他接受催眠疗法,想把相关记忆从脑子里删除,但效果有限。医生朋友建议他到北京看看心理科。他自己也觉得,继续待在广州,他难以克服内心的恐惧,这里没有什么力量能保护他,他很担心自己再被抓进去——5月,他曾收到一次传讯,回家后,他哭泣、自言自语、用头撞墙。
生计上也是问题。筹划一起开医美诊所的合伙人,在他出事期间另谋出路,几位公立医院的院长明确告诉他,没有公立医院会聘用一个新闻当事人,哪怕他是正义的一方。谭秦东感到,广州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他得换个环境,恢复正常的生活。
“你去北京看看,北京人不怕事儿。”朋友劝他。
2018年7月,谭秦东出发了。
广州到北京的高铁终点站是北京西站。谭秦东就在北京西站附近找房子。通过中介,在马莲路的老小区,他租了间一居室。房东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看过谭秦东的身份证后,给他减免了一半房租。因为那场遭遇,在北漂生活开始之初,他遇到了好人。他留下印象,北京人“局气”,有情有义。
很快有视频媒体来采访他。谭秦东不愿意带记者去他的住处,借了朋友的办公室拍摄。中年漂泊,他尽量豁达,但还是难掩窘迫。他对记者说:40岁来北漂,居住在一个非常狭小的房间里面,我都不好意思带你们去,根本没办法拍。
租的房子吗,多少钱一个月?记者又问。他笑着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便宜、便宜。
刚到北京,谭秦东没有收入,他唯一能指望的是他的网络影响力:在微博上,他有20万粉丝,和一众医疗圈有分量的名人有互动。他想借势,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做点什么。
谭秦东决定做科普视频。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节目。也许是为了改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谭秦东还事先打了瘦脸针。
但内容创业没有这么容易。那期节目的预告片一出,有关部门就联系他,说医患关系的选题争议大。
外包的拍摄团队也坑了他。前同事投资他的十万多块钱直接打了水漂。
谭秦东反思失败原因:哪一步都没走对。他不了解拍摄成本,话题也没选对。
创业之外,谭秦东想在北京做的另一件事是考博。他把目标定在北京大学,公共卫生方向。在谭秦东的理解里,北大的博导在国内的医疗界是举足轻重的人,他考北大,也能争取更多发展机会。
但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题了,考北大的难度远超他的想象。他连续考了两年。第一年考试,英语没过国家线。第二年,他备考了一段时间,干脆放弃了,没去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