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梧教授答"有关余英时现象"的反思
记者问:国际著名的汉学家、中国思想史家,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余英时先生今(2021)年8月1日于美国普林斯顿寓所仙逝了。8月5日消息批露后,这一段时间引发了很多有关余英时先生的各种报导及评论。其中有赞赏的,也有批评的,不知道您对于这样的现象有如何的评论?有人说这是一个"余英时现象",请问您对此有何评议?
林安梧教授答:我与余英时先生见过几次面,他是我们上一辈的学人。记忆比较深的,我在一九九三年曾在Princeton University他的研究室谈过一个下午,记得那天是金春峰先生带我去拜访他的。谈论了不少有关中国思想史方法论的论题,还有对于他的"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还有"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等论题。
后来,1995年12月,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由马来亚大学暨中华大会堂联合会举办的"传统思想与社会变迁国际学术研讨会",又得相遇。那一次,算是较为高端的小型的中华汉学会议,许多著名的学问家都去了。李泽厚、成中英、杜维明、陈鼓应,还有吉隆坡的陈徽治、新加坡的苏新鋈,我与刘笑敢算是年轻一辈的。
还有几次在台北中央研究院的会议上,我与他虽认识,但没有太多交往。倒是他有许多学生是我的老友,像黄进兴兄、王汎森兄、林富士兄都是,还有著名的武汉学人唐翼明兄也是。余先生的过世,令人不舍。我在八月五日,随即发了一个悼念的嵌名对联。
余英时先生的过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过去,他引发的讨论很多,您用"余英时现象"来概括这情形,这是恰当的。我现在先放开我对他的悼念,单就这现象来表示自己的一些看法。对前辈先生的最大敬意,就是针对问题,深切地提出讨论。我是秉持这样的立场来说的。
余英时先生的书,我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读过了。当然,慢慢地,出现很多有佩服的地方,也有不佩服的地方。我觉得余英时仙逝之后,现在所引发的种种讨论,可以作成所谓"余英时现象"来讨论,因为他是一个文化现象,批评他的有,称赞他的有,这足以作为一个文化现象来观察。
余英时基本上是一个值得讨论的学者,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我非常重视一个文化现象后头所隐含的精神的或者心理的样态,精神史、文化心理史的考察,我是相当有兴趣的。
在很年轻的时候,读过余英时先生讲"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的文章,当时心里震动,眼睛一亮。但是,闭目沉思之后,随即觉得他的提法有意思,但却有问题。这问题在哪呢?我觉得他没有真正地抓到那个更深刻问题根荄。譬如他说:儒家的主智论,道家的反智论,儒学的法家化,就形成了反智论与中国政治的传统,这只是一个表象的概括,这里还没有进到那个更根荄的问题。
我那时年纪很轻,出生之犊不畏虎,就处理了这个问题,只处理了一半,我就把这篇文章写成了一个学习报告,在戴琏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的作业报告里。后来发展成一篇文章,其实当时已经写成文章了,就在《鹅湖月刊》第51期刊登,当时主编是曾昭旭先生,这篇文章被列为第一篇。
我也很感恩曾老师居然把一个大四刚毕业的学生的学期末的报告,作为这个刊物的第一篇文章。这个题目是什么呢?——《中国政治传统中主智、超智与反智的纠结——环绕先秦儒道二家政治思想的试探与考察》。这题目不小了,但是,我其实只拿先秦儒道二家,就儒跟道来说,儒家大概主要取自《论》《孟》《学》《庸》,但主要是《论》《孟》,还有《荀子》,道家取自《老子》为多。
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我就是要点出这里面有一个纠结,叫主智、超智与反智的纠结。就是说儒学有主智这一面,但也有超智这一面。而主智跟超智这里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联,而又如何走向反智,这内在有一个理序要把它揪出来。
大体说来,就是我的问题跟余先生的问题,表象上看很接近,但是骨子里头处理方式很不同,我觉得思想史概括得太简单了。当然,思想史也可以更深入,我觉得思想史更深入,就进到这个文化心理史或者精神史的层面,这样思想史才够深刻。当时有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