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落户崇明岛——复旦生涯回忆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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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落户崇明岛——复旦生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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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队规,池塘内及周边的鱼都属于生产队,白天上工时候每个社员抓到的鱼统统缴归队里所有。待这一天队长宣布收工以后,才容许个人自由下塘去捡漏网之鱼。那天傍晚,亚平神色凝重地拉我到他的房东老队长家的厨房里,看到满满一小缸活崩乱跳的鲫鱼,显然这是队里收工以后捡来的,但通常捡漏者是捡不到这么多鱼的。原来老队长在白天上工集体抓鱼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隐秘的鱼洞,随意用水草遮住,收工后再独自私抓。老队长此举明显违反规矩。我满腔正义向队长报告此事,队长说他早已知道。第二天凌晨我还未起床,老队长就登门问罪,气呼呼隔着帐子责问,小周我平时待你不错,为啥你为了几条鱼与我过不去?我自知理亏无言以对,江湖上本来友情为重,义字当先。

回顾岛国生活不能不提“吃扛棋”。“吃扛棋”是按照崇明话发音的写法,没有语文根据。指的是一批人聚在一起集体出钱买羊买酒,自己动手宰杀煮烧大吃一顿。在雨天做不成农活,或者农闲季节,一旦有人提议“吃扛棋”,大家就会一致响应欢快雀跃。我在某一冬日与本队一群社员吃过一次。一般都是男人参加,帮厨的妇女不上桌子。酒桌上无论穷富,不分阶级,没有官职,都是吃客。这是一种精打细算的穷人的盛宴。下午从邻队拉来几十斤重一头白山羊(当地人又称胡羊,据说崇明白山羊还是有点名气的),大约三、四十元吧,一群饿汉在队长家里,七手八脚,分工合作,屠宰、剥皮、褪毛,烧火、浇水,开膛破肚,煮炒炸煎。褪下的羊毛到镇上供销社可以卖几块钱,最好部位的羊肉卖给外队富裕人家,又省下几块钱。再到镇上小店家凭粮票买来老白酒。忙碌了几个小时,锅里的红烧羊肉香气扑鼻,盆里的白切羊肉令人嘴馋,内脏杂碎加上刚从田里摘下的青菜和家腌的咸菜,煮成一大锅。大家围桌而坐,大碗大盆狼吞虎咽,个个吃得浑身冒气,人人都是英雄好汉。风卷残云,老酒咪咪,乱话讲讲,牢骚发发,指点江山。在满屋肉味、膻味、汗味和酒味之中,大家忘掉了寒风,忘掉了劳累,忘掉了苦痛。队里朱家宅二青年,算是富农家庭成分,平时开会从不发言,与人很少交往,只有在吃杠棋那晚,我才看到他们从未有过的生龙活虎,真情显露的青春焕发。酒饱饭足,会计最后一结算,摊到每人头上不过一块几角钱。

蛇的故事

我不算胆小,但是看到蛇还是有点怕。有时在水田干活,突然一条蛇从脚下游过,吓了一大跳,还要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

生产队里各个社员的基本工分依据力气大小,农活技术高低评定,最高一天十分。女社员基本工分比男社员低,最高一天八分。队里有一壮汉,名叫强伯,是有名的十工分强劳动力,生产队贫协主席。此人力大胆大,什么都不怕只怕老鼠,据说有一次看到一只小老鼠,浑身直冒冷汗。一天早晨天色微明,强伯在灶头洗刷锅子,伸手抓起锅台上黑糊糊的抹布,不料抓到的竟是爬上灶头取暖的一条盘着的蛇。

队长朱小汉的弟弟朱汉明是复员军人,在县城邮局工作,一般星期天才回来。弟兄两家合住一栋砖房。崇明农家普遍使用马桶,每天会将洗刷好的马桶放在外面晾晒。某日傍晚,队长弟媳妇将在外面晾干的马桶拎回家放在床头,但无论怎样都放不平,她好生奇怪,蹲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蛇盘踞在床前木头地板上。队长弟媳妇顿时花容失色,大叫一声。队长闻声赶来,把蛇装进麻袋抓走。

一天夜晚我刚刚上床,只听到屋梁上有麻雀在叽叽喳喳尖叫,又听到啪搭一声闷响。我隔着帐子用手电筒照看,只见一条花蛇掉在我床边地上,一动也不动,好像跌昏了。我连忙向房东妈妈求救,妈妈提着棍子过来,蛇已经不见踪影。还好在农村居住,一年四季床上都挂帐子。

“一打三反”学习班

崇明生活的一年半,全国文化大革命如日中天,包括“九大”召开。小岛不是世外桃源,但它犹如疾风暴雨中一个比较宁静的田园。阶级斗争被淡化,老九们多多少少避开了政治运动的刀光剑影。有些同学夹着砖头一般厚的书在田埂上晃来晃去,家家户户挂着的舌簧喇叭每天晚上播送重要文章和样板戏。虽然有时白天也会停工在打谷场上开大会忆苦思甜读报纸喊口号,但基本上没有口诛笔伐批斗游街。政治狂潮从北京涌向上海,再沿着长江水推进到这个小岛,势能消减,兴不起什么浪花。1969年冬季我们被“落实政策”,抽调到公社机关,吃住都在公社所在地三江口镇上,由公社团委女书记带领我们,有时做会议记录,有时搞材料整理。

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2月5日发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三份文件合而为一,汇成“一打三反”运动。遇罗克就是这一年在北京被公审宣判死刑的。那时复旦大学主要是清理“胡守均反革命集团”,派工宣队来崇明主持“一打三反”学习班,也算是给我们再分配前的又一次政治审查。学习班在地处县城内的崇明县卫生学校中举办,该校校舍本是古代学宫建筑,我们一棒子人集中居住大殿里,上下铺双人床。于是又结识了中文系、化学系、哲学系的“插兄”。新闻系化学系同学编在一个学习小组,有一热情活跃分子叫李华立。好在岛兄们与胡守钧没有干系,仅仅哲学系一人斗私批修。工宣队走过场,我们惦记着分配方案。

离开崇明孤岛,大家各奔东西,拿着介绍信到各个区教育局报到。就我记得的,徐亚平到静安区海防中学,我们经常往来,我把中学年代老朋友介绍给亚平的姐姐,组成了家庭。李新洲到杨浦区东升中学,我到市东中学。沈全梅到静安区教师进修学院,多年后转到《青年报》任职,王胜利到扬州中学,后来回上海电视台做贡献。王锦园到黄浦区培光中学,程晖到浦明中学。之后我曾经回崇明探望房东乡亲,带去了他们喜欢的用红纸包的长条云片糕。

岛民的喜剧与悲剧

文革结束中国有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个人命运也有值得回味的故事。1978年中国恢复研究生制度,给不甘心在中学教师岗位上消磨时光的崇明“插兄”开启了新的希望之门。在崇明一起镀过泥的原数学系的李新洲、陈纪修,原物理系的沈维滇,原新闻系的王锦园与我,投考研究生重聚复旦校园十号楼。研究生毕业,全部留校任教,有的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在各自专业领域里努力。陈纪修成为复旦大学优秀教师,李新洲任华东理工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沈维滇在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任物理系教授,王锦园担任复旦副教务长,书写“后崇明时代”历史。

这个世界离不开悲剧,一位前岛民的悲惨故事发生在离开小岛之后。某君与我三年高中同班,五年大学同班,两年崇明同大队,前后相识十年,这种同学关系属于稀有。此君七十年代在黄浦区洋泾中学担任教师期间,被工宣队查获,“屈打成招”,由“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黄浦区军管组”以“奸淫女学生”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老同学认为自己的事情是在“谈恋爱”的“男女关系”,出狱后不断鸣冤叫屈上告申诉几十年,有一份诉状送给时任上海市副市长的龚学平。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该同学的冤情。直至2008年,朱华布、王胜利等大学同班同学还为此同学伸出援手,帮助申诉,我也参与其中。可惜官方一直未给此案平反纠错,朱华布不得不宣布翻案无望,申诉结束。这位老同学的遭遇可说是崇明复旦兄弟中最惨的一个,可怜可惜可痛可悲。根据对案情的仔细了解,我觉得纵然当事人有错,抑或有罪,但绝对罪不至此,要服刑十年。疯狂年代造就各种冤案,多少人不得不终身吞下苦果;历史真相如何,并非总会大白。我最后只能无奈地劝慰老同学:如果与案发十年后的“严打”相比,你还算是幸运的。当年陕西女子举办家庭舞会被判死刑,四川小伙与人打赌当街强吻女子被枪毙,冤得更加厉害。

(2021年6月—2024年5月。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王锦园、王胜利、沈全梅、陈桂兰同学的帮助,谨致谢意。)

【议报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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