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本"好看"的书,因为它本来不是让别人看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如果真的被人看到,那对作者来说,只能是"罪上加罪"。但是,它却是一个时代的实录,一个受难的灵魂的实录。
当然,在那高唱"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日子里,决不会只有一个顾准,然而却只有他留下了这样一份断断续续的日记,而且正如有人所说,"只因为他的思想变成了铅字",他给整个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挽回了荣誉。
本来没有什幺人的日记能有什幺主题,但是时代却逼迫顾准的日记有十分突出的主题。
首先是要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请看:
刨红薯,民工过路,歆慕不已,都到地头捡残屑,驱之不去。一个新发明,红薯藤磨粉。(1959年11月13日)
在冀鲁豫时不能下咽的,这回全部吃完。尤其晚饭三百斤菜,七十五斤米的菜饭,加一盆红薯叶,居然吃完。饥饿是可怕的(1959年11月21日)
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陆何三人中的好对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搞一点红薯与胡萝卜吃。(1959年12月15日)
劳动队的肿病一下子在一个月内从四十四人增加到七十多人。(1959年12月17日)
(跟公社比起来)劳动队还是天堂。(1959年12月27日)
(蔡璋)说,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来。(1960年1月15日)
死人已知柳之弟、杨之女、刘之父。(1959年11月27日)
附近路倒尸二起。黄渤家中。。。。。。十五人中死了五个。(1959年12月17日)
够了。"饥饿----浮肿----死亡"这是一条规律,今天四、五十岁上下的人应该都还能记得的。
正因为这样,顾准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自己如何想办法搞东西吃。一条胡萝卜,成了"宝中之宝"(读者要知道,这是斯大林对粮食的称呼)。有几次他吃饱了,就高兴得大写"痛快之至"。其实那个时候,不少人都已到了生物本能的极限,按照生物本能活着。然而顾准却还没有停止思考。
日记的又一个主题是改造。本来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唯一的目标就是"改造资产阶级思想",这是天经地异的事情。顾准的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写笔记"的字样,就是写所谓思想改造笔记。但是那是写了给人看的,被顾准称为"苦刑"。真正的思想改造笔记就是侥幸留下来的这几本日记和后来收在《顾准文集》中的那些笔记、信件和论文。从这份日记中间,后人可以看到改造是怎幺回事。
改造右派的方法是全国统一的,就是"右派斗右派",正式的名词是"自我改造",或曰"自我教育"。让你抛妻别子,到农村中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根据毛主席著作,"狠斗私字一闪念"(不错,这话是十年以后才由林彪提出来的,然而实际上他不过是把早在劳改队实行的那一套推而广之而已)。不要怕斗不起来:在每一个人面前都虚悬着一个"摘帽子"、"回到人民内部"的目标;对本来是学员的人来说,还有一个"早日回到党的怀抱"的目标,因此改造不愁没有积极分子。正如毛主席早就指出的,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一定有左、中、右三种人。在人斗人的过程中,谁斗人最狠,上纲最高,谁就是改造得最好,可以被评为"一类"。当然,你也可以埋头干活,缄口不言,然而那样问题更大,叫做"抗拒改造",得到的反应首先就是"打你的态度"。总之,非要你开口不可,不开口是办不到的,而只要一开口,那一定又有岔子可抓。这样连续不已的斗争就叫做思想改造。从改造本身的逻辑讲,可以说是没有改好的一天的。但是毕竟又每过两年总有一部分人"摘帽子","回到人民内部"。这个秘密就是管理右派改造的当地领导的心意。在顾准所在那地方的术语,这就叫做"接上头",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顾准是很下了一点功夫研究如何能"接上头"的。请看1959年12月8日的日记:
沉(场长)说我"接上头"了。这其实是笑魇迎人的政策的结果。
我近来每次看到沉必打招呼,他不瞅不睬我也招呼,这就合乎他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