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4日,秦树中在纽西兰的奥克兰参加纪念“六四”35周年活动。(受访者提供)
一我为什么必须开口
我出身河北辛集,一个聋哑母亲把我们四兄弟拉扯大。
1983年,中共“严打”浪潮下,我的大哥——身高一米九八的善良青年——被以“莫须有”罪名枪决,生命永远停在21岁。
40年后,2023年,母亲骨折住院,本可凭一个充气床垫免于褥疮,却被医生一句“那没用”拒绝;83岁的老人带着破溃生蛆的伤口离世。
卫生局长、我的昔日同学,拍板赔偿一万元,说:“到头了。”
我把血书与病历攥进背包,连夜逃离祖国——为了活命,也为了留下证词。
今天,我站在太平洋彼岸写下这封信:既写给掌权者,也写给仍在尘土里咬牙的同胞。
二对“恶政”的一句话
你们用“维稳”掩盖杀戮,用“公卫(公共卫生)”遮掩草菅(人命),用“发展”稀释贫穷。
你们可以枪毙一个青年、堵死一张充气垫的入口,却堵不住14亿人迟早要问出的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打着“严打”旗号,一纸判决就收走21岁的性命?
为什么40年后,一张最低成本的防压疮垫也强过老人生存尊严?
为什么赔偿比一餐公款酒局还少,却被说成“国家仁慈”?
当答案只能是“体制需要、维稳需要”,那便证明:你们塑造的是一台吞噬人命的人祸机器,而非护佑人民的国家。
三写给被机器碾压却仍沉默的你们
我的二哥曾为那家中医院送上一面“医者仁心”锦旗;
我的老同学在卫健局签字“到头了”;
隔壁病床的家属拍马附和:“别闹事,给钱就成。”
我用逃亡换来的清醒告诉你们:
锦旗不会让药效更好,只会让责任更远。
息事宁人不会减少灾难,只会让下一张病床更快陷落。
当沉默被当成顺从,顺从者就会被当成牲口。
请记住:
今天你闭口,明天轮到你身边的人;
今天你低头,明天连抬头的脖子都保不住。
四写给仍在坚持的你们
有护士暗中告诉我病号分级;
有律师愿意在深夜帮我扫描病历;
有人把我写的文字转到被严密监控的微信群。
正是你们,让我相信:
黑夜再厚,也挡不住人的体温彼此传递。
请继续——
按法律拍照、取证、存档;
按良知记录、传播、声援;
即使一次只救下一张床垫、一个病人,也足够撕开沉默的幕布。
五我能做、你们能做、人人都能做的三件小事
写记录:枪声、病单、外卖票据——任何细节都可能成为真相的拼图。
问“为什么”:面对推诿,别怒吼,也别退缩,只反复问:依据哪条规定?为什么不能?!
守边界:拒绝用感激替代合同、用锦旗替代责任;公正之下才谈温情。
六结语
我母亲走得无声,大哥倒下时也无声;
我愿把他们的无声写成一把锤——
敲在这台机器最脆的齿轮上,也敲进每个仍有脉搏的胸膛里。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按响医院、法院、政府大厅的录音键;
如果有一天,你拒绝给“不作为”献上锦旗;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再害怕问“为什么”——
那么,我在异乡夜半的泪水,就不算白流。
写信人:
秦树中
2025年6月30日于奥克兰‧冬季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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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诗:《儿啊,娘想跟你唠唠》
我这一辈子,天生听不见人声。
别人在院口嚷嚷、庙里敲鼓,我只看见唇在动、灯在晃,耳边一直是静的。
小时你们兄弟围着我拍肩膀,我猜你们想吃什么、要去哪儿;
猜对了,你们拍手;猜错了,你们急得直跺脚,我就摸摸你们头,再猜。
咱家穷,好在你们懂事——
大哥高高的,一张嘴就替娘说话;
你淘气,偷走梳妆盒里的零钱,也没叫娘恼,心想:孩子嘛,手痒一次就记住了。
后来,大哥穿新军装走了,娘看着他背影,感觉像燕子钻进云里,再没飞回来。
你回家说,他……娘没听到枪声,只看到你抹眼泪——
那一晚,灯油点到见底,窗纸被风扯得哗啦啦,我知道天塌了:
可娘耳里一片静,静得像深井,再大的雷也传不进来。
我只摸着你肩膀,让你别跪太久,膝盖要留着走长路。
老来我住进养老院,腿脚慢,心里念的还是你们几个。
骨折进了医院,你从北京奔回来,喂我粥、翻我身;
我看见你眼圈通红,却没法告诉你,
压在背后的灼痛,比耳朵听不见还难熬。
医生摆手,我没听懂;
你女儿提充气垫,被拦回,我也没听懂。
那张普通床垫像硬板,把我一点点压进黑夜。
可我还是不怨——
不是不知道疼,只是怕你更疼。
我看着你守夜的背影,想:
只要你在,疼也不算什么。
只要你以后活得挺,娘在不在,都不算什么。
那天夜里,我看见窗外月亮,像咱家旧油灯的火苗。
我伸手想摸,却浮起另一盏灯——
那是你此刻握在手心的光:
写字、奔走、据理力争,用自己的声音替娘说话。
我听不见,可我看得见:
那光一点点亮过田埂、亮过病房、亮到你如今栖身的新土地。
儿啊,别再怪当年偷钱的自己,也别再跪着背负我的痛。
娘已经把那张硬床、那年枪声,一并交给土地;
剩下的,是你要抱紧的生活——
早起喝碗热汤,记得垫层柔软的褥子;
有人把人情当生意,你就把公道写进字句;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娘在静里,也听得见。
——你那永远听不见,却一直看着你的娘
注:秦树中的母亲一生聋哑,母子没有什么话语,都是手势、比划、表情。
2023年1月,中共突然解除疫情封控,很多年老体弱的人感染住进医院。秦树中的母亲扛过了疫情,因为脚踝骨折住进医院。孙女跟医生说,家里有充气床垫,给奶奶用上。医生粗暴拒绝,结果母亲在病房里发生了褥疮,被褥疮夺走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