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石|广场最后的留守者(二)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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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石|广场最后的留守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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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五月时节,我看到了美的极致“绽放”——它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启蒙意义,永远值得驻足凝望。

我愿融化到这人间大美中,它正触手可及。那些所谓工作前景,人生前景反而被推向远方,根本不愿考虑,似乎也毋须考虑,我认为已找到梦想中的生命运行方式。

五四后某日是记者Y的生日。在这样一个永恒的春天,没有烛光却有灿烂星月,没有佳酿却有共享大爱的欢乐人潮。那夜,我们仍安坐在纪念碑旁固定的位置上,我送上的只有心中默默的祝福。

“壮士一去盼归来”

我以为,在青年学生的完美开局后,知识分子会当仁不让地站到一线,尽管对他们将以何种方式运作缺少常识和想象。我热切观望并期待“五四”大游行后有新的社会力量作为强有力的接棒者出现。

很多勇毅的知识精英和新闻群体作出了大胆支持和回应,但整个知识分子群体却显得迟缓与暧昧。或许无休止的运动已让他们胆破心寒,他们总处在小心翼翼试图颤巍巍迈出脚来的犹疑中。

5月13日,学生们开启了绝食行动。他们仍竭力冲开一个变革的缺口,抗争“动乱”的污名,展开真正的“对话”。我略觉出乎意料,这个行动似与前边气口的衔接有些错位,暗暗担心,怕再而衰,三而竭,可民运正走入鼓乐喧天的高潮,总不能让舞台中心空场……

北京大学以“壮士一去盼归来”的横幅为绝食勇士们送别。

广场上迅速密布着数以千计静坐绝食的学生,呈现出与之前流动人群完全不同的景观。除绝食者外,还有无数热心的探望者、关切者、赞助者。我与记者朋友Y坐在这庞大的学生群体中,时时感动着又焦灼着,也自觉地与食品隔绝。大量绝食学生脱水,身体电解质紊乱,救护车昼夜穿梭,急救担架跑动不停。各界紧急呼吁,政府安然不动,全国各地进入声援学生的高潮,几十万上百万的游行日日出现。

我看到:真诚,淳朴,安详写在周围学生们庄重的面庞上,更多人只是执守着一种青春的本能,献身的热望,没有任何机谋盘算。相对他们来说,任何夸张,作秀,功利,攀比,刻意、激进竞赛都是一种损伤——在绝食过程中,我看到任何这样的痕迹,都会为那些全然真诚投入的“沉默的大多数”抱屈。

由此知道了北京春天的真正脾性。白天烈日当空,入夜却冷得没着没落,气温直接降落一倍;也知道了每个时段的自然演化——冷暖交替,光影变幻,晚霞朝阳,皓月星辰。

绝食次日,上书“绝食”大字的黑布旗幡出现在纪念碑前的旗杆上。再隔天,“高自联”移到广场办公。

我满怀热望鼓足勇气走到偏纪念碑南侧的一个帐篷前,不知哪个机构的哪位人士,迎上前来,问我何干?我说只想帮忙……做任何事……听由安排,这位看似学生,又显得过于成熟的先生表情诡异,似笑非笑笑而不答,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示,我被他似嘲笑似婉拒更似傲慢的态度弄得无地自容,悻悻而去,一方面怪自己运气不佳,一方面为自己四六不靠的身份尴尬沮丧。

广场的绝食静坐提供了与同学朋友不期而遇的机缘。我不时走到绝食同学的营地探望聊天,将临毕业的绝食同学小M最“忠于职守”,所以永远都能遇到他。小M聪明异常又谦和腼腆,他出自北京大学核物理专业,觉得在这个专业里难大有作为,忽发奇想改道而行,只用了40多天便以榜首的成绩考上艺术类硕士研究生,他说相对高深艰涩的核物理,准备艺术类考试简直轻松得如同享受。我们笑谈1989年春晚姜昆、唐杰忠表演的相声《特大新闻》,在那段相声中,姜昆嚷嚷道:“国家出大事了——天安门广场要改农贸市场了……历史博物馆改新潮家具展销了。”

中央戏剧学院的朋友小W(韦武民)也参加了绝食。她因病一再延后了毕业时间。她的病也给家庭带来很大灾变,弟弟不得已终止了求学之路,母亲从家乡武汉来京全程照顾她,极尽操劳。我们不止一次在广场相逢,她带着舒畅笑意,她的母亲也一扫愁容。有天友人惊奇地告诉我,见到一家海外媒体上印着小W(韦武民)在广场的大幅彩照,标题是:“英雄乎?美人乎?”

艺术院校绝食营地区域内,时常闪过些异常俊美的姑娘。一些后来成为耀眼明星的表演专业女生也组团来广场高调助阵,展现了她们一生中最美的姿容。小W(韦武民)对此还向我有过一番精彩描述。

一对来自电影学院摄影专业的迷人学生情侣一再穿梭于我们置身的纪念碑东侧通道。他们旋风般匆忙来去,带着专业采访设备,时时拿着话筒和笔记本俯身录音或笔记,敬业而庄重。男生Z是个面带梦幻的美少年,女生风姿绰约洒落大度。Z的面庞上混合着稚嫩纯洁与严肃坚毅,他嘴唇两侧以红笔图示绝食并写着“不吃”两字。日后忆起那个五月,总会闪过他们俏丽的春意,他们肃然的风致,以致成为我心中八九“樱桃时节”的诗画象征。

后来我与Z多次广场相遇。

“多么短促呀,樱桃时节!

情侣们神游梦乡,双双把耳坠采撷……

一串串樱桃蕴含着爱情,

从叶间脱落,宛若滴滴鲜血。”

“新闻要说真话!!!”

——新华社

我的在校学生朋友多在新闻专业。

新闻界成为焦点,也创造了历史——他们既是无奈的受害者,又是大胆的反叛者,既是千夫所指的造谣机器,又是突破禁区的先行军。

学潮民运,给新闻媒体出了大难题,也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

4月19日《科技日报》发表《倾注哀思——天安门广场目击记》及照片,4月21日,中国新闻学院的学生高喊“新闻自由”出现在天安门。一些媒体成为令人瞩目的英豪,《科技日报》率先大胆使用自己的稿件,而非使用通稿,开启了新闻界的反叛之声,4月23日,登出集体采写的《风一程,雨一程,壮歌送君行》,名动京城。4月27日,上海处理《世界经济导报》,撤销钦本立总编辑职务,在全国新闻界激起轩然大波,从首都大报到地方报纸,编辑记者纷纷自发组织声援钦本立的活动,游行队伍中也举出“声援新闻界的良心”的横幅。四月末,戈扬主编的《新观察》半月刊登载了对四·二七大游行的长篇详尽报道《北京:4·27学生游行目击记》,《致两个袁木》,成为这家曾居全国发行量第二杂志的绝唱,1989年第10期是其面世的最后一期,并由此洛阳纸贵。数年后,我见到过它,友人从床褥下的一角炫耀又诡秘地抽出,只晃动了一下,只供远观未许近触。

电视发挥直接且高效的优势,收视率创出纪录。多家报刊媒体在奋力挣扎中推出了不少好文章,尤其是许多记者以个人身份顶着风险深入现场,有的用尽春秋笔法,有的舍弃身家,共同缔造了新闻史上的一段奇迹,展示出新闻本当应有的活力。

印象中《北京日报》一时成为笑谈,几乎是个反面样板,不止一次引发公愤而遭焚烧,新闻专业的朋友曾不止一次特意通知我现场观看。

继加入“五四”大游行后,5月6日新闻界再由新华社向天安门行进,举出“新闻要说真话!!!”“不要逼我们造谣”等横幅。二百多名新闻工作者到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门口静坐,递交千余名记者联署的要求对话的请愿信,千名学生骑行赶至现场声援。

新华社在游行中打出“新华社北京5月16日电:今日无新闻”的横幅。5月18日的《人民日报》为自己留下了骄傲的一页,一版头条报道了“五·一七”大游行:“首都百余万人游行声援绝食请愿大学生——强烈要求立即对话救人救国”。但是,随着中宣部的指示和赵紫阳的告别,新闻舆论迅速收紧,有人怒斥“笔杆子出卖了枪杆子”。戒严颁布后,5月22日新华社四百多名记者编辑冒雨冲出大院打出“新华社”旗帜,沿西长安街前往广场,高举“新华社以血抗暴”等横幅,与雷雨之声混作一曲交响。

某次观看新闻界游行的路口,遇到了与一位同学相熟的法国记者,他也忙坏了,望着狂欢的中国新闻媒体人,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多么短促呀,樱桃时节!

梦幻里攀摘珊瑚耳环的岁月!”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议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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