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出活”的启示——老舍投湖祭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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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出活”的启示——老舍投湖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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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尊敬是光荣的,但是在新社会中,人是不该恋恋不舍地回味过去,而需要面对明天,争取为新社会服务,专凭卖老字号,而不充实自己,不久一定会垮台。字号越老,才越需要改造。老的东西不是更容易腐坏吗?

在这里,我愿意跟在座的老作家们一起下决心,给年轻人起做个好榜样,认真学习,热诚地学习,教我们返老还童。不要老气横秋地甘心断绝了自己的文艺新生命!我不再多说,我愿在学习中和学习后再说出我的一切毛病和心得。】

此文发表在1951年第5卷第5期的《文艺报》上。一位在旧时代就著名的老作家,以这种温和而诚恳的口吻谈自己的认识,歌颂改造自己的学习,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沈从文很想学习,以不断绝文艺新生命,结果呢,到故宫当讲解员去了。巴金很想学习,写了小说《团圆》,歌颂“最可爱的人”,反而挨批。曹禺一直在努力学习,结果呢,再也没写出好东西。大家都想学习,问题是,学的是什么?

二十多年后,《武训传》批判被羞羞答答地否定了,文艺整风、思想改造成了“洗脑”的同义词。听话的老舍,与老舍的听话,意义何在?

五七年反右派运动,吴祖光被周扬、夏衍、田汉等人构陷成右派。在批吴祖光的大会上,为了说明吴祖光内心的肮脏,老舍举了两个例子——

吴祖光年轻的时候常到广和楼听戏,戏园外有个臭尿池,池旁边有个豆腐脑摊。吴祖光欣赏这里的豆腐脑,欣赏一旁的臭气逼人的尿池,欣赏一旁站着挨打受气的科班学生。他不管尿池怎样的臭,也不管挨打挨骂的小学生如何痛苦,反正受苦的是旁人,欣赏的是他自己。(老舍:《吴祖光为什么怒气冲天》,载《剧本》1957年第9期。)

吴祖光也留恋旧日剧场的后台——那里有挎着枪的国民党特务,特务对演员讲最淫秽的笑话,演员的脸都吓白了,但仍得装出笑脸听他们的不堪入耳的笑话。而吴祖光却——

喜爱这样的后台,欣赏那些挂着枪的特务,欣赏那些淫秽的笑话。他认为这样的后台好极了,温暖极了,很有戏剧性,是他创作的源泉。至于演员如何被人家欺凌,被人家戏弄,他是不管的。反正受苦的是旁人,欣赏的是他自己。(同上。)

老舍的批判也带着他的个人风格,不像曹禺。刚入党的曹禺,一连推出两篇檄文。在《吴祖光向我们摸出刀来了》一文中,曹禺把吴祖光比成强盗的同伙和坐探:“我的感觉好像是,一个和我们同床共枕的人忽然对隔壁说起黑话来,而隔壁的强盗正要明火执仗,夺门而进,要来伤害我们。吴祖光,在这当口,你这个自认是我们朋友的人,忽然悄悄向我们摸出刀来了。”在《质问吴祖光》一文中,曹禺发现吴祖光摸出的是三把刀子——第一把是反对领导(“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第二把是今不如昔(吴祖光说过“今天的社会不只是和1943年的重庆的社会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而从戏剧的角度上看,比当时还坏”。)第三把是知识分子的口是心非(吴祖光在一次发言中谈到:“譬如贤如曹禺同志也有所谓想怎样写和应该怎样写的问题。口是心非假如成为风气,那就很不好,这种情况必须改变,这就难怪我们的剧本写不好”。)曹禺这样回答吴祖光:“我曾经写了一个歌颂党对高级知识分子团结改造的剧本《明朗的天》,今天我要说,在《明朗的天》中我把那些坏的高级知识分子还是写得太好了。有些高级知识分子(今天看,有些果然成了右派分子)暴露出来的丑恶思想和行为,实在太龌龊、太无耻”。

文革后,曹禺谈到吴祖光:“我是对不起他的,当然,还有一些朋友,在反右时,我写了批判他的文章。那时,我对党组织的话是没有怀疑的,叫我写,我就写,还以为是不顾私情了。不管这些客观原因吧,文章终究是我写的,一想起这些,我真是愧对这些朋友了。现在看,从批判《武训传》开始,一个运动到一个运动,总是让知识分子批判知识分子,这是一个十分痛心的历史教训。今后再不能这样了。在文革中,我躺在牛棚里,才从自己被打倒的经历中,深切地体验到这些。”

吴祖光和曹禺的学生刘厚生,对曹禺的表现做了这样的分析:“解放初期,他觉得共产党什么都是对的,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另外,他也是既得利益者,比起解放前,他的地位、名誉和待遇要高得多,统统都有了。在经历了一段之后,他很清楚,每次政治运动过后,要么都有,要么都没有了。这点,他看到了,所以,每到关键时刻,他就犹豫了。说真话,还是跟着表态?这时,他就不那么率直了”。

如果老舍活着的话,他肯定会像曹禺一样向吴祖光表示忏悔。他知道,他所说的“广和楼”,出自于吴祖光1956年2月写的一篇文章——《三百年来旧查楼——广和剧场的故事》。在这篇散文中,吴祖光追述了广和楼的历史,讲到了梅兰芳对广和楼的深厚感情,回忆了少年时代在那里看戏时的种种趣事。他确实提到了那里的豆腐脑和尿池:“院子里一直通到东面剧场的地方摆满了小吃摊子,有馄饨,卤煮小肠儿、豆腐脑、爆肚儿、烧饼、奶酪……紧挨着这些卖吃的旁边就是一个长可丈余,广及三尺的尿池。可是吃东西的人还是接连不断的。这里的小吃都是有名的,我至今还能回味广和楼的卤煮小肠儿和豆腐脑儿等等的滋味之美”。他也提到了那里的科班学生:“北房三间上面附带三间小楼的是广和楼的账房,出科的学生每天演完了戏就到那里去拿已经为他数好的‘戏份儿’。富连成的班主叶春善经常正襟危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我们看戏的经过时赶上开门常能看见他”。是什么力量使性情真淳的老舍从这些文字里发掘出“反正受苦的是旁人,欣赏的是他自己”的内涵呢?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吴祖光在文中的感慨:“我们的生活里充满多少日新月异的变化啊!从一个广和楼剧场也能看见我们的新中国:把旧的、腐朽的摧毁,把新的、美好的建设起来!”为什么做人做事一贯认真的老舍,竟毫不顾及作者这些发自肺腑的感情呢?

至于老舍提到的后台,在吴祖光的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1943年他写过一篇《后台朋友》的散文,两年后,他把此文收到集子中,并以它作为散文集的名字。在此文的结尾,吴祖光写了这样一段话:“我爱后台,我爱戏剧。我是那么深,那么深地爱着的。然而有谁不爱呢?除了那些顽固派的伪君子之外,有谁不爱呢?”他之所以对后台有如此深情,不但是因为在后台工作的“那么多的无名英雄”让他感动,更主要的是后台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安慰:“尤其在抗日时期那样悠长的岁月里,我们在飘泊流浪中生活,生活里总免不了有些挫折和不如意的事情。在发愁的时候,后台给我快乐;在痛苦的时候,后台给我温暖;在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后台给我启发;在灰心丧气的时候,后台给我鼓舞……”

在反右运动开始的前几天(1957年5月12日),《剧本》杂志的记者采访吴祖光,吴祖光批评了戏剧界“难得听到真话”,“比如贤如曹禺同志,也有所谓‘想怎么写和应该怎么写’的问题。口是心非假如成为风气,那就很不好”。他又向记者讲到了解放前的后台,并且与解放后的后台做了一番对比:“我们具有传统的亲切、温暖,就像家庭一般的剧院和后台已经变成了衙门;别的不谈,第一道关就是‘门禁森严’,‘闲人免进’。像我这样的闲人因此缘故,已经几年没有像从前那样到后台去取得温暖了”。

此文发表在1957年的《剧本》上,老舍以“后台”做文章,是受了这篇文章的启发。吴祖光在文中没有提到那些在后台横行的特务,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强调的是后台美好的一面。深谙文理的老舍何以会失去常识?这种穿凿附会为什么会发生在宅心仁厚的大作家身上?老舍当初是吴祖光和新凤霞的主媒人,他是否想用这种拙劣的口诛笔伐来摆脱干系?换言之,老舍是否也像曹禺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利地位而对朋友落井下石?

苏叔阳写过一个纪念老舍的戏《太平湖》,在排练的时候,“一位文革时还没念小学的年轻演员突然哭起来,说他简直不明白这么热爱新中国,热情歌颂新生活的老舍为什么会遭到那样的命运。”苏叔阳沉痛地告诉我们:“这位年轻朋友的提问应当载入史册,成为我们民族永恒的提问和思索。”

为什么信仰危机,道德凋零?

为什么“反自由化”无疾而终?

为什么加害者与受害者常常同为一人?

为什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为新时期的座右铭?

……

如果老舍先生九原重坐,还会“听话”?还会“出活”吗?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记忆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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