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得芳芳电话。言本周回国,奶奶同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隐隐觉得为什么不是今天或明天?傍晚时分,得彬彬电话,言曹老师已经正式住进了301病房。全是蒋大夫的努力,她同时言,刚刚与女儿通过电话,互相通报了今天的情况。但是,未提及芳芳回国之事。
晚上,小今小雨双双回来。他们讲见到了曹老师,老师精神不错,还问到了与江平交流的情况。只是觉得江平老师太温和,许多事情还是不能等。同时,他们遵照医嘱,去超市买了水壶、热水袋、小米粥及一些水果。接着说,也碰见了彬彬老师。彬彬说不用留人,舅舅在,帮了大忙,有时陈仲也过来,这样也就弄得过来。只是因住院急着缴费,彬彬老师钱不凑手,他们就将身上的2000元钱给了她,一起交到了医院。
过了两天。26号下午,得彬彬老师电话,介绍了曹老师近况。住进了ICU抢救室,只说不好,其余也没多说。言语之间有些欲言又止,我也不便深问。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芳芳和珍珍的情况。来还是不来?什么时候到?一点消息都没有。
27号下午,再次得到彬彬老师电话,说曹老师已经昏迷。我迅即赶到医院。见到模样疲乏的彬彬老师,她身穿灰色长羽绒服,拿着手机一个一个的在接着电话。见到了这几天一直陪护的舅舅和同舅舅一起轮流陪护的孟亚军。孟亚军是陈仲单位的合伙人,也是芳芳同学。陈仲这几天出差,全是他盯着。曹老师据说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昏迷。经过二度抢救,完全是在等两个女儿。目前处在有生命体征、无生命意识状态。
这时,进来一个人。60岁上下年纪,戴墨镜、系围脖,着鸭舌帽。彬彬老师与大家介绍,这是毕谊民。他斜挎着书包,和大家一一握手后,将帽子掖在腋下。
这时候,毕谊民将大家拢了拢,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准备后事阶段。”话音刚落,我吓了一跳。这几天,尽管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是,真正将死亡这么明明确确地摆在大家面前的这一刻,我还是接受不了。
“这样,大家报名。看看这几天谁能够在场?——我就算一个。”毕谊民极其冷静。示范性地举起了手,第一个举手报名参与丧事处理。
“我算一个。”是孟亚军。
“我算一个。”我举起了手。
“行,先就我们三个。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啊。第一,就是和院方主治大夫沟通好,看看人什么时候能够清醒、有多长时间?我们要做好准备。一旦清醒,我们拿着录音机进去,还要准备好纸笔。曹老师究竟是公众人物。他要有两个交代。一是对家人的交代,一是对社会的交代。彬彬啊,你点将。人越少越好,但也不能太少;第二,和官方做好交流。刚刚国保找过我,专门询问相关情况。这个沟通的人选,这样吧,我自告奋勇,由我来负责;第三,看看最重要的亲人有谁能来,什么时候来。需要做什么相关的准备?包括接机和联络等;第四,就是彬彬你,你不要乱跑。要注意休息,保持头脑清醒。你就是中心,大家许多事还是要你拿主意。”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毕谊民就是当年王军涛、陈子明集团鼎鼎有名的财政大臣。又称小毕,企业家,急公好义。子明半个月前去世,一切治丧都是由他主事。
接下来,是大家等候已久的探视时间。约莫下午五点,大家在医务人员引领下,穿过一道专门为我们打开的铁房门、穿过狭长甬道、往左边一拐,工作人员让我停下。顺着手势,我们隔着一扇巨大的透明玻璃窗户,看见了病榻上的曹老师。
他后脑勺朝着我们,头顶部头发稀疏,有些蓬乱。床铺有点微微斜放,头肩部略略仰起,人朝北面平躺着。这一来,曹老师即使人是醒着的,也完全看不到身后窗外的人。鼻孔、手臂插满了管子。突出的就是有些隆起的腹部,随着急促而剧烈的呼吸在紧张颤动。
彬彬老师依嘱伸手抓起璧沿上的话筒,准备对话。里面的主治大夫拍打了几次曹老师,没有反应;侯了一会,大夫再次拍打老师手臂,一旁的护士俯身帮着抚摸、呼唤,还是没有反应。大夫朝我们摇摇头,通过里边的电话说,他没办法说话,算了吧。彬彬老师依依放下了话筒,开始用手臂揩着眼泪。
剩下的是我们在窗外长时间的守候,大家抱着最后一丝通话的希望。
看见空旷病房里匆匆走动的戴着白手套、穿着一式白色长褂陌生的大夫、护士,还有身边冰冷高大的各式器械。我心想,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亲人的守候、没有亲切的拥抱、连一次温暖的握手都没有。难道这就是此时此刻曹老师眼里的一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医务文明?据说,这病房是十分昂贵的,一天上万元。可此时此刻在我眼里,即使农村最破旧的茅屋、最简陋的土炕都不知比这里强去多少倍去。那里,至少有家人的身影、有亲友的声音、有陪护时的温情、有送别时的叮咛,甚至还有儿时的回忆。哪怕只是一声问候、一个关切的眼神,甚至一丝熟悉的气息,都是逝者孤零零离去时亟需的关怀。
最终,还是没有希望。我们被护士送了出来。咣当一声铁门响,家人同曹老师见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的希望之门被彻底关闭。
这时,毕老师被电话请到楼下和国保交谈汇报去了,其他人在休息厅里等候。在等候什么呢?大家一直在等芳芳和珍珍的到来。大家一致的心思,自然的是奇迹出现,至少要等到曹老师醒来,哪怕一两分钟。跟大家做个交代、做个告别。
约莫天黑时分,毕老师从国保那里回来。国保一是关心病况,更多的是观察有没有人、有多少人可能利用这次病由,涌进医院,制造出些事端来。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是中共六四之后汲取的唯一的血的教训。据说,不光是海淀区的国保,北京市的国保也来了大头目,就守候在医院的会议室和门卫室,严阵以待。
芳芳和珍珍都是今晚到达。芳芳的飞机六点前后已经降落,据说正在出舱;珍珍的火车晚上九点抵达北京西站。
正这时,病房房门打开,走出一位中年大夫:“谁是14号病人的家属?谁是14号病房的家属?”对着大厅人群喊。我们立即拢了上去。大夫摘掉口罩,告诉说,刚才又是一阵昏迷,五六个人推压、抢救,终于又回来了,一身汗。告诉说,可能就在今晚。并询问还有什么重要的亲人要等待?我们大家纷纷通报芳芳珍珍的情况。
“是不是来讨要红包的?”我对着毕谊民耳朵悄悄问。
毕谊民抬头看我一眼。我悄声告诉他去年11月份工厂着火时的遭遇。那晚我正在家中吃饭,手机骤响,突报工厂木材烘干炉着火。“报警、赶快报警!”工厂说已报过了。我匆忙赶过去,在距离工厂2000米时,就看见火光冲天。到达时,消防队据说早就到了,但远远地泊车,并不动手。十几个消防队员排列在红色的呜呜叫嚣的救火车旁,双手交叉背后,眼望熊熊燃烧的火焰正一步步往房顶蹿升,却一动不动。消防队长在队列前低头徘徊,对厂长送上的香烟不屑一顾,口里只是一句话:“你们老板呢?他什么时候到?”队长稀松与我握过手后瞥了一眼:“你是老板?”“嗯嗯。”我点头哈腰。“你们工厂怎么回事?办消防执照了吗?”“办了,办了。”候我从办公室急急取出证书,他瞅了瞅还给我:“有消防制度吗?”还在问。“有,有。”我心急如焚他却不紧不慢,嘱厂长将消防制度给队长。他接过,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车上。见状不妙,我赶紧叫来财务:“家里有多少现金?”“10000元。”“全取来。”当10000块钱现金被塞到队长衣兜里时我含泪请求:“请帮帮忙、帮帮忙。赶快救火啊?您看您看,一会儿要烧到油漆房了,会爆炸的!”队长似乎没有那么烦躁了,随后只嗯了一声,轻轻一挥手。呼啦,队员们一拥而上,这才开工干活。扯管、喷水、用灭火器。。。十来分钟就控制了火势。灭火离去时队长要了我的名片。一周后,遵嘱给他家新居送去一整车的家具,此事才算了结。
正说着,“哎呀,我忘了。”孟亚军忽然叫了起来:“彬彬老师,您得赶快回家,准备寿衣去。不然,一会儿身子僵硬了,就没办法穿了。”
“有有,家里崭新的衣服有。过年刚买的,只是改了裤腿,一次还都没有穿呢。”
毕老师说话:“最好还要准备些现金。”
“要现金干什么?”
“一会儿要人帮忙啊。大夫、护理、穿衣的人,都得备着啊。”
“可是,现金哪儿去找啊。天都黑了。”
“赶紧去吧。晚了怕来不及。”
“彬彬老师,我送你去。”我上前一步。两人一起出了医院。
送彬彬到家门口,她上楼准备衣物,我泊车后先去提款机上取出些现金捎上。后觉腹饥,便到旁边小店吃了碗面。想想医院众人,就又热了一蒸笼的白馒头捎上。再次上楼时,彬彬老师已经准备就绪。家中有芳芳安排好的从乡下过来的两位亲戚专门照顾老奶奶和善后,正在暖灯暖炉。
二人再次返回医院,此时已是八点时分。休息大厅已少了白日的喧嚣,长长的椅子上是亚军和舅舅在吃盒饭。这时,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曹老师的朋友,其中有安贞医院的女中医。据彬彬说,曹老师中午的时候,觉得呼吸困难,通过大夫要彬彬找个中医来,先帮忙缓解呼吸困难的问题。同时,一边叮嘱小今请慧缘法师做做功,看看是否有帮助。可是,法师远在广州,但通电话时,据法师本人说“做些功,也是管用的”。他本人愿意为曹思源先生尽些心意。
晚十时许芳芳珍珍到,陈仲、曹建也次第到来。大家交换完情况后,已近午夜。年轻人要求守夜,将我们忙了一天的人一应撵了回去。
“好,我们先撤,大家保存体力。”毕谊民命令道。
翌日晨七点,得到芳芳电话。经医院第四次抢救无效,爸爸早上六点半去世了。电话中,芳芳的语气很平静。这是2014年11月28日。
4、
上午我与小今驱车赶往301,途中我简单介绍了昨天医院的情况。小今连连叹息并喃喃自语:慧缘大师做了功啊,慧缘大师做了功啊。
医院里已挤满了人。彬彬老师、毕谊民、芳芳、珍珍、苏小玲、孟亚军、曹建、舅舅、安贞医院的女中医、还有曹老师的一些朋友、老家的亲眷等。其中还有昨天就在走廊走动的国保便衣。
大家握过手,都神情肃穆,没有多少交流。据说,人已进入太平间。
大家都在等。等什么?等家里人将曹老师户口簿及相关证明送过来,和等医院办理死亡证明和结算手续。这时,自昨日在走廊走动的几个半生不熟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位气宇轩昂的人。经毕谊民介绍后,一把握住彬彬的手,使命地摇,并从衣兜里缓缓摸出被叠好的一摞钱。口中不停地说;“节哀、节哀。”并鞠躬致哀,一脸戚容。我心想,现在的特务,除了眼神警觉、躲在一边有些鬼鬼祟祟外,怎么就一点都不像坏人呢?
这时,被传的最多的是昨天中午12点时分,曹老师发给彬彬的最后一条信息。彬彬递给我看时,是粗大的黑体字:“彬彬及芳珍,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相信你们会全力抢救。如失手,也是天意。望保重!思源。”
这是曹老师弥留之际的遗言。看得出,至死他都不明白自己的情况。于一般人,没有经受临终痛苦和恐惧的折磨,可能是福。可是于曹老师、于家人、广大的友人们,这两边该是多大的遗憾啊。至少在我这里,他还念念不忘,一直说等《爱尔镇书生》出版时,与拙作写篇序言呢。
与此同时,最活跃的是小今。他有一腔热忱和对曹老师的挚爱,急切想做点什么。一会儿与毕老师商量讣告,一会儿与彬彬了解细节,一会儿跑到便衣中大声呼吁追悼会就在12月4日,也必须在这一日!“联合国人权宪法诞生日,党中央规定的宪法宣传日。这一日追悼曹老师名至实归,恰如其分!”
小今恰恰闯了祸。当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日子的特殊,就在昨天晚上开过会,明确规定追悼会随便选哪一天都成,就是不能在这一天。绝不能给异议分子和暴民可能滋生反动宣传及破坏以诱因。并刚刚在半小时前与毕谊民专门下达了这一决定。
“再说吧,再说吧。”一旁的毕谊民再三温和解释并说明以上情况。可倔强的小今说着说着一下子暴躁起来,声色俱厉:“必须是这一日,而且只能是这一日!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老天对曹思源唯一的恩眷。否则天理不容,也是对天意的冒犯!”走廊里传来小今越来越激动的声音和情绪。国保马上掏出手机拍照,并要记录下小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机警的芳芳马上将小今拉到一旁,一边解释:“是我的一个亲戚,一个亲戚。”而国保不肯罢休,将毕谊民扯到一旁,追问此人的背景。
“就是一个算命的。我也不熟。据说是乡下来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