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云:六四35周年祭--思源之殇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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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云:六四35周年祭--思源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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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师已经瘦了一圈。头发完全蓬乱,摘了眼镜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而圆。眼圈周围已布满黑色斑点,皮肤完全松弛。坐在床上,整个身子一上一下、在艰难地喘着粗气。除了身上一件典型的医院条形病服,下身显然没有穿衣,只用一条床布拢在身上。

我到达时,景德镇的亲戚、也就是芳芳的舅舅也是当天上午赶到的。听曹老师的吩咐,刚去家中拿了一点东西,这是二次返回医院。舅舅站着,手里拿着手机。显然,他们正在商量是不是与芳芳通话。

“我的手机不行。没信号。”舅舅说。

“用我的吧。”我说。

“现在几点?”曹老师问。

“下午三点。”

“她们正好是半夜。拨吧,不管了。”一边说,一边读出了芳芳的手机号码。我拨了过去。

“喂,芳芳吧?那件事不用再说了,就那样定了吧。你啊,就别想那么多。心胸要放宽大些。啊。——就这样吧。我不多说了,我呼吸困难。”啪,就挂了电话。

这么短?就这么一句?我正惊愕,忽听曹老师说:“你去吧。”再一次吩咐舅舅出门。一定是比较紧要的事儿,我想,不便多问。估计舅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为联络方便,便与舅舅互留了电话。并说我想要病历看看:“可以吗?”

曹老师一点头,舅舅将手提塑料袋中含病历的全部资料、费用单和户口簿等一应交给了我。这可是病人的黑匣子啊。我想。

就这一通电话,看得出,曹老师用了很大力气。

屋里只剩下他和我。我有些心疼地扯扯老师身上的床单,帮他掖紧。他半悬着坐在床沿,一脸茫然。

“你为什么不躺下呢?”我问。

“不能躺下。一躺下,就不能呼吸。”

“能睡吗?”

“坐着怎么能睡?”

“吃了点什么吗?”

“喝了点粥。”

“大小便怎么样?”

“诺。”他用指尖指了指身下。我撩开被单,是尿不湿。

“彬彬老师怎么没来?”

“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他点着硕大的脑袋,一边艰难的呼吸一边接着说:“已经这么多天了,哎,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

是啊,我想到一回我母亲住在安贞医院,我家五个姊妹轮番照顾都觉得有些吃力。而且还不是什么大病。

“你现在感觉如何?”

“就是不能呼吸。”曹老师说完这句话,又一仰一合地顾着去呼吸了:“昨天还有一块靠板,今天不知为什么撤走了?”他嘟囔着。

“要不你侧身躺一会儿吧。我先与你找大夫要靠板,然后我到旁边看看你的病历?”

“好。”

我找到大夫,找来靠板。轻轻扶曹老师侧身躺下。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身子一起一伏艰难呼吸的样子,真不忍心再与他说话。再掖掖被单,拎着塑料袋来到了走廊。

在走廊尽头,选一处空旷的座椅,将塑料袋小心翼翼的铺开,将里边文件一一取出。这里除了一些身份资料外,更多的是人民医院和301医院的诊断书和收费票据,以及曹老师摘下的眼镜。我一张一张地研读,但内容的专业性太强。看了半天,一头雾水。只是从诊断书中隐约看出情况似乎已经非同小可,而这种非同小可也是用专业术语做的表述。我决定到前台问个仔细。

接待我的是一位叫刘烨的女值班主任大夫。她急切地与我介绍了情况。

“病人目前已处于癌症第四期。即俗称的癌症最末期。处在这期的病患,必须24小时不离家属。因为随时随地要和家属商量。可是,你们已经两天没有人在身边了。”说到这,她忽然抬头看我一眼,警觉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一边赶紧取出我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她接过去搂了一眼,还给我后,又接着刚才的说:“这是第一;第二,因为这不是病房,所以目前的一切治疗都没开始。都只是处于观察阶段和等候抢救状态。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固定的大夫,也不能有24小时的陪护和探视。因而,你们必须迅速落实病房。否则,一切都是临时性的而没有持续性和连续性。而作为这个阶段的病人,没有持续性和连续性的救治,是最危险的;第三,重症监护室的护理原则是,这个阶段,患者家属及一切人等,都只有半小时的探视和陪护时间。但是鉴于曹思源目前的实际情况,我们可以给你们全天候的探视及守护的方便;第四,问问病人,该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儿、想说什么话儿、想吃点什么等。尽量满足病人。”

我忽然警觉起来:“刘大夫,您说的这些,我可以不可以理解为这就是医院的濒危通知?”

“当然。”大夫的回答很迅速,也很平静。

值班主任的话,听得我阵阵背脊发凉:“那么,像这种情况,最多可以存活多久?最快又可能什么时候去世?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治愈?”

“治愈是没可能了。”大夫拢了拢手边的材料:“至于存活,两个月?一个季度?最长半年吧。——至于去世,则是随时随地的。”说完这些,她将拢起来的文材料锁进抽屉:“好了,情况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呃,请问,你既然是病人的家属,紧急情况下,能不能找您?”

“当然。”我说。

于是,她迅速翻出病人登记簿,翻到曹思源一页,让我留下电话。我瞥了一眼,在联系人一栏,已经有彬彬老师和蒋彦永大夫的签字。我就在二人后面写下手机,并签上我的名字,关系一栏写上:“兄弟。”

告别主任大夫时,我忽然握住大夫的手:“刘大夫,请问,您认识曹老师吗?”刘烨显然有些意外,摇摇头。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您知道他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吗?”她还是摇摇头,并礼节性的表达歉意。

“这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位中国人热爱的、少有的意见领袖。中国的许多大事还仗着他呢!请您务必为他多操点心。好吗?其他的事我来安排。”我尽量想说得客观些,但显然还是有些冲动。

“我会的。蒋教授也跟我做了交代。”

“谢谢。”

手拎装有病历的塑料袋准备和曹老师道别时,走过来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向我摆摆手。示意说病人刚睡下,并附在我耳朵轻轻说:“很难得,请别打扰他。”我点点头,见他微张着嘴巴,发出轻声的呼噜。将手袋轻轻放在他床铺一侧小几上,用空杯压上,便悄悄离开了病房。

来到户外,天已黑透。一阵凉风袭来,我感觉出奇的寒冷。我立在一棵老树下,地上落满枯叶。透过树枝,是远处昏黄的夜灯。我心上一激灵,眼泪忽然涌了上来。

舅舅还没有回来。是先回去还是先在这里等候?

不行,我得赶快回去。两件事:一、将这里的真情况必须迅速告诉加拿大的芳芳;二、将这里的真实情况必须迅速告诉小今和小雨。旋即离开了医院。

3、

汽车在熙攘的路上行驶,我的心一直为曹老师捏把汗。他目前面临四重危机:一是病情危机、一是治疗的处境危机、一是护理危机、一是嘱托危机,一切都悬在半空之中。

曹老师历经两段婚姻。第一任妻子生了两个女儿。长女芳芳在加拿大,次女珍珍在景德镇老家。珍珍一直受红斑狼疮困扰,前些日子病况一度颠簸。

第二任妻子彬彬老师,没有生育。但将芳芳珍珍看得很重,口口声声总是“我女儿如何如何、我女儿怎样怎样”,一度我还误以为她生有女儿。一个女人,一生都是在做曹老师的助手,从小又是在富贵家庭长大,并未独立面对过死生这样的大事。一段日子下来,早已是筋疲力尽。当有众多朋友知道曹老师住院,纷纷询问病况时,也只能是实话实说,将医院的规定转告给大家:“还只是临时住在监护室,无法探视”等等。至此,几乎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与真实情况隔离,无法获知住院的各种细节、详情;更让人不放心的是,曹老师还有一位老母亲。年初在她一手张罗下,安排了一位老家的远房亲戚照顾曹老师后,才踏踏实实和长孙女一起远赴加拿大探亲,至今仍滞留加拿大。可这位小青似乎也辜负了托付,中途离去。老人对这一切是否知情,不得而知;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连曹老师本人对他自己的真实状况知情与否?不得而知;目前唯一留在身边的亲人是芳芳的舅舅。而这个舅舅与彬彬老师之间是否融洽,那更是极其私密的家事。如果融洽就千好万好,可如果有些隔阂呢?当然,我想多了,包括外人去打听都是不恰当和似乎不道德的;还有,就是彬彬老师自己这里,她除了劳累外,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据说,彬彬老师这边每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后,还是妹妹在帮着照顾她呢。如此等等。。。总之,一头乱麻、一无所知。一切都被屏蔽着。

总之,一个对民主、对宪政操了一辈子心的志士、一个享誉国际的普世价值捍卫者、实践者濒临离世,竟是如此境况。真是英雄末路啊。曹老师一生豁达、开朗,朋友遍天下。而此时此刻,我感觉关乎他死生存亡的一切,阴差阳错的几乎全系于我一身。一种苍凉感和末日感压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晚饭后,我计算着时间。因为下午三点已经在半夜时分打搅过芳芳一家,我不想天不亮她们又被电话铃声惊吓。除了幼儿,还有老奶奶。可是加拿大时间分东西区的,我并不确切知道芳芳住在哪个城市。因而,我尽量晚些、再晚些。

晚九点,我拨通了存留在手机里的芳芳家电话。

她们住在多伦多,这时,正好是早上六点。她告诉说,奶奶住在隔壁房间,电话里怎么说都没有关系。并且再三强调,曹叔叔,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我太知道了,奶奶经常提起您呢。当了解到这一切后,我就原原本本将今天下午所见所闻,一一讲给芳芳知道。觉得出来,芳芳那边在抹泪。

加拿大那边的情况是,芳芳已经结婚,孩子7岁,在上幼儿园。父亲住院,她们知道。可是具体情况还是知之不详,只是大体觉得不是很好。当然,奶奶那边,对父亲的病情一直是隐瞒着的,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她们是否回国?芳芳和她爱人这两天一直犹豫,不能确定。原因是碰上这样的事儿,回国带不带上奶奶?奶奶这么高龄、通过上一次13000公里的高空飞行,老人曾几次不支,当时空乘人员都惊恐不已。落地后,夫妇二人私下就合计过,哪怕最后偷偷让老人终老在多伦多似乎也比再次冒险飞行强。

约莫一个小时的通话后,芳芳觉得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先与蒋彦永伯伯通话。一定要伯伯帮忙,住进院来。然后必须在这一两日回国。可是究竟怎么回?是独自回来,还是带上奶奶,还是全家?即使带上奶奶,与奶奶说不说?怎么说?回来后爸爸住院,奶奶怎么住?和妈妈住一起还是叫个什么亲戚来陪奶奶、照顾奶奶?。。。等等,等等,芳芳在电话里喃喃地说。这些,只能待我们慢慢商量后再定了。

放下电话,我第一时间与小今通了电话,嘱他叫上小雨。我们一会儿在你房间说点事儿。

半小时后。当我们坐在小今房间,将这一切原原本本通告他们后,小今连连拍床、连连叹息,并对彬彬两天没有出现在医院,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埋怨。沉默许久的小雨抬头说,要不,明天开始我去医院照顾?

最后决定小今、小雨明天去探望曹老师,然后小雨留下来照顾。我掏出2000块钱,告诉小雨,就在医院旁边找个旅馆住下。曹老师想吃点什么、想用点什么,立即送过去。同时鉴于小雨经济上困难,而且上次去时也给了曹老师1000元。叮嘱他就不要再自己掏钱了。买什么记在本子上,回来告诉我。同时叮嘱,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等芳芳回来然后会同彬彬老师一起,大家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让曹老师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了,曹老师才能做最后的交代及安排,才能得到应有的生命尊严。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中国之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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