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在中国现代思想史的星空中,顾准是颗孤独而耀眼的星辰。2025年7月1日,这位“中国思想界的普罗米修斯”诞辰110周年之际,我们追问:在亲人决绝、时代寒霜中,是谁守护了他的思想火种?又是谁将这颗火种传递至今?通过四位关键人物的精神接力,我们得以窥见一部完整的顾准精神传承史。
一、病榻前的遗言与跨越时空的约定
2025年6月3日,北京昌平泰康养老院。九十五岁的吴敬琏坐在书桌前,窗外初夏的阳光洒落,他的思绪却飘回了半个世纪前的寒冬。1974年12月2日深夜,协和医院的病房里,顾准被肿瘤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却仍用微弱的声音对吴敬琏说:“打开行军床休息。”这成了他最后的遗言。几小时后,吴敬琏推着顾准的遗体穿过冰冷的走廊,送向太平间。而顾准临终前渴望见子女最后一面的心愿,得到的却是“划清界限”的决绝回应,至亲近在咫尺却终成永诀。
同月,远在兰州的徐方寄来的信件,成了顾准生命最后的慰藉。信中那句“我就是你的亲女儿”,让这位在时代浪潮中饱受苦难的思想者感受到人性的温暖。如今,吴敬琏手中摩挲的《干校札记》,正是徐方撰写的回忆录,扉页上已留下徐方和丁东的签名,现在,轮到他完成这个跨越半个世纪的思想接力。
这个签名计划的缘起,要追溯到更早的一次契机。2025年5月中旬,学者丁东造访南湖藏书楼时,接到旅日学者徐方的电话。得知徐方即将回国拜访吴敬琏,藏书楼主人灵光一闪:何不在顾准诞辰110周年之际,邀请这三位与顾准有深刻精神联结的学者,在《干校札记》上留下联合签名?这不仅是藏书史上的独特事件,更象征着顾准精神的立体传承——徐方的亲历记忆、丁东的文献整理、吴敬琏的思想阐释,共同构成了一条顾准思想传承史的精神纽带。丁东欣然应允,并计划在5月23日拜访吴敬琏时落实此事。
二、签名本背后的精神谱系
徐方:跨越时空的“精神子女”
1969年,15岁的徐方随母亲张纯音下放干校,在这里结识了被划为“极右分子”的顾准。当时的顾准饱受批斗,身体虚弱,却仍坚持在煤油灯下读书。一次,徐方偷偷塞给顾准一包奶粉,顾准却笑着拒绝:“咪咪,你留着,长身体要紧。”不久后,他竟用奶粉换了一本1935年牛津版《罗密欧与朱丽叶》,逐字逐句教徐方阅读。1974年11月18日,徐方在信中写下“我就是你的亲女儿”,这段超越血缘的父女情,成为特殊年代里人性光辉的见证。如今旅居日本的徐方,不仅用《干校札记》记录顾准的“灰色往事”,更在新作《我所认识的顾准》中,揭示了顾准“为人类服务”“用鲜血做墨水的笔杆子”的思想升华。
吴敬琏:遗嘱的执行者
吴敬琏是顾准思想传承链上的关键人物。顾准临终前,将《希腊城邦制度》手稿托付给他,并留下预言:“中国的神武之际必将到来。”1982年,吴敬琏多次向时任社科院副院长宦乡请命,冲破重重阻力,推动该书成为顾准去世后国内出版的首部著作,让顾准的思想得以重见天日。
▲顾准思想,薪火相传:顾准《希腊城邦制度》
丁东:打破沉默的出版人
上世纪90年代,丁东以民间出版人的胆识整理出版《顾准日记》。这部“用生命写就的思想文献”,揭开了顾准在极端环境下的精神世界——他在干校研读《资本论》,在批斗间隙翻译熊彼特,在病榻上仍思考雅典民主与中国传统的差异。日记中展现的顾准对时代的思考、对自我的审视,以及在苦难中坚守的精神,让人们看到了那个特殊时代知识分子的风骨。丁东的努力,让顾准的思想在中国思想界激起千层浪,也奠定了他在民间思想史出版领域的重要地位。
三、与时间赛跑的补签行动
原计划于5月23日完成的签名,却因当日访客众多而未能如愿。匆忙中,吴敬琏只在自己的《改革文选》上为南湖藏书楼题了字,却漏签了徐方的书。此时,距离顾准诞辰日7月1日仅剩一个月,藏书楼主人心急如焚。
转机出现在6月初财新传媒马国川访问南湖藏书楼之时。我知道,这是老天爷在顾准诞辰纪念日前给南湖藏书楼唯一的补签吴敬琏签名的机会了。吴敬琏与马国川一向交好,早在十几年前两人合著的《重启改革议程》就是了解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必读书了。作为长期研究顾准思想影响的媒体人,马国川深知此次签名的历史意义。马国川表示要鼎力支持。回京后,他第一时间专程拜访了吴敬琏。于是,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当他把徐方的《干校札记》再次摊开在吴敬琏面前时,这位九旬老人凝视着扉页,轻声说:“顾准若在,该有多好。”他的手有些颤抖,但笔迹依旧清晰。签完后,他沉默良久,突然问道:“顾准要是还在,会怎么看待今天的中国?”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那本徐方新近出版的《我所认识的顾准》(日本谈道社2024年版)中。书中记载,1973年,徐方的母亲张纯音曾问顾准:“你年轻时抛弃优渥生活参加革命,如今看到革命后建立的却是专制政权,后悔吗?”顾准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后悔,我的眼睛永远向前看。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一切,才更要总结经验,探索人类未来的道路该如何走。”
【图略】▲顾准思想,薪火相传:吴敬琏十天内两次为南湖藏书楼题签以及书楼藏吴敬琏签名本,其中《论竞争性市场体制》签名本为1992年南湖藏书楼主人北京求学期间吴老亲自赠送
▲顾准思想,薪火相传:顾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
四、南湖藏书楼的精神辐射
南湖藏书楼以收藏中国近现代思想史文献为使命,而“顾准半径”正是其立楼之本。这里的“半径”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精神辐射的象征——顾准的思想如石子入水,激起的涟漪至今仍在扩散。
【图略】▲顾准思想,薪火相传:南湖藏书楼藏顾准旧藏
南湖藏书楼之所以如此执着于徐方、吴敬琏、丁东的联署签名,不仅因为他们都与顾准有着直接的精神交集,更因为他们象征着思想传承的三种形态:
1.生命的见证(徐方):作为亲历者身份保存的干校记忆,犹如黑暗年代的人性微光;
2.学术的延续(吴敬琏):将顾准的理论付诸实践,使其成为中国市场经济改革的思想源头;
3.历史的解码(丁东):让沉默的档案开口说话,使后世得以听见顾准被压抑的声音。
同时,吴敬琏、丁东还是这本《干校札记》出版的联合推荐人,都曾为这本书写下序言。其中吴敬琏一万多字对“干校”这一共产社会实验反思的序言,花费了他大半年的时间。可以说,他们三位都是《干校札记》一书的共情者。
在顾准诞辰110周年纪念的时刻,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思想家的孤独背影,更是由生命关怀与学术坚守共同构筑的思想堤坝。当吴敬琏、徐方、丁东留下联署签名时,一条跨越半个世纪的思想传承链终于显形。这不禁让人想起顾准在《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中的话:“真理的火种不会熄灭,它只会在不同的心灵间传递。”
【图略】▲顾准思想,薪火相传:《干校札记》《我所认识的顾准》联签本
五、顾准思想的当代回响
2025年的中国,距离顾准逝世已过去半个世纪,但他提出的问题依然尖锐:
1.“娜拉出走后怎样”——革命后如何建立真正的民主制度?
2.“史官文化”的桎梏——如何打破思想对权力的绝对依附?
3.市场经济的哲学维度——如何避免“权贵资本主义”的陷阱?
顾准早在1957年就指出,计划体制无法完全消灭商品货币关系,其“自发秩序”(指社会自然演进的规则系统)思想比哈耶克的《致命的自负》早了二十年;他对“民主”的理解具有独特的中国视角(参见《希腊城邦制度》第三章),认为民主不仅是一种政治制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他提出“地理决定论”的修正版“爱琴海的破碎地形促使殖民城邦形成契约关系,而黄河平原的连续性则强化了宗法秩序”。这一观点至今仍启发着中国的现代性转型。
顾准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思想遗产,更是一种精神范式——在绝对的黑暗中保持相对的清醒,在集体的狂热中守护个体的理性。
顾准的生命终结于1974年寒冬,但他的思想却在随后改革开放的年代焕发出惊人生命力。吴敬琏在《改革文选》中实践顾准的市场理论,丁东通过《顾准日记》还原历史真相,徐方用《干校札记》守护集体记忆,而马国川则以媒体人的敏感连接着记忆的断点,正在用《吴敬琏序跋集》续写这段思想传承的故事。他们的努力,让顾准的思想之河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奔涌向前,从未干涸。
【图略】▲顾准思想,薪火相传:贵州人民版《顾准文集》
六、结语:星火永续,思想长存
当徐方、吴敬琏、丁东联署的《干校札记》入藏南湖藏书楼时,它已超越文献意义,而是一座微型纪念碑——纪念那个在黑暗中独自燃烧的思想者,致敬那些跨越时代传递火种的守护人。而在今天,当我们在《改革文选》与《顾准日记》之间寻找思想脉络时,不正是在延续这种“生命的学术”与“学术的生命”吗?在这个意义上,顾准从未真正离开——他的思想火种,仍在照亮中国前行的道路。
【图略】▲顾准思想,薪火相传:南湖藏书楼藏丁东《精神的流浪》版本及签名
【图略】▲顾准思想,薪火相传:吴敬琏、马国川合著《重启改革议程》马国川《我与八十年代》
顾准曾对吴敬琏说:“中国的神武景气终将到来。”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在等待这个预言完全实现——而等待的方式,就是让思想的光芒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