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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农场的三个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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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崇明岛某某农场生活了六年多,我把这段时间称为“苦难岁月”。

岁月虽是苦难,我有三个好兄弟与我如影相随,不离不弃,让我稍许有点安慰。他们是,我的搪瓷饭碗、香烟和《诗词格律》那本书。

一日三餐都无法离开的好兄弟——搪瓷饭碗。

在农场我们男孩使用的饭碗,一般都比较大。但碗的材料也没有什么特殊,由铁皮轧制,外面刷一层搪瓷,即那个年代最常用的搪瓷饭碗。搪瓷碗的搪瓷,我父母辈把它叫作珐琅,一种涂于铁皮上的无机玻璃材料,是通过高温溶解在铁皮碗上,形成的保护层,纯粹的舶来品。

我的饭碗比一般人的要大一点,可以用碗大如斗来形容,一斤煮熟的米饭放进去,绝不会洒出一粒米饭来。我的搪瓷饭碗虽大,但每一餐饭必使用两个碗,一个用于装米饭,另一个则用于盛菜,绝不饭菜混在一个大碗里。那个有着深厚无产阶级感情的民兵排长看不惯了,背地里对他人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用现在粗俗的话就是“装逼”。他对别人说,“你看我多爽,饭菜倒在一个大碗里,还少洗一个碗呢。”环顾四周,男农友中使用两个饭碗吃饭的人还真的不多。

我的搪瓷饭碗,还有一个小故事。刚去农场的时候,我父亲给我买了两个白色的搪瓷饭碗,白白净净,好看又实用,一个用以盛饭,一个用以装菜。没用多长时间,那两个搪瓷碗变得破破烂烂,碗边也卷起来,碗底的搪瓷掉了好几块。

原来,我的新碗被人调包走了,新碗换成了旧碗。但你能找谁去呢?全连队几乎所有的人都使用搪瓷碗,而且都是白色的。

第二年过年回上海,我去了南京东路的永安百货,那个时候叫第十百货商店,特意选了一个碗盆内带图案的大搪瓷碗,以显与众不同。那个图案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太阳,尽管在农场的日子里,我每天最讨厌就是太阳升起,因为一到那时就意味着,揪心的出工哨子将响起,劳累的一天开始了。但正因为有了搪瓷碗内的一轮红太阳,那个搪瓷碗才能伴随我农场整整五六年,从未离去。

在农场度日,最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就是香烟,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抽烟,你抽还是不抽?

农场六年多时间,除了饭堂里的红烧肉,香烟是最受人欢迎的玩意儿,其受欢迎的程度绝不亚于现今小孩眼里《植物大战僵尸》的电子游戏。

那时候我们一年内可以两三次回上海的家,休假一个星期左右再回连队,继续“战天斗地”。回到连队的第一时间,人们看到你第一句话必是:“上海回来啦”,算是问候语,其潜台词就是:“可以发香烟了!”

逢人必发的香烟不能太差,不能低于“大前门”,若是“飞马牌”,有的人可能当面不说,心里必想“小气来”,口快者必说:“回上海去钞票用光啦?”

每个烟民应该记得,你抽的第一支香烟必是“伸手牌”。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依稀记得我班一个复员军人,高高的个子,人很是憨厚,从老家上海市川沙县探亲回来,遇到我,老远路抛了一支烟给我,我忙摇头摆手,他半普通话半川沙本地口音说道:“烟酒不分家嘛!”我乃伸手接住香烟。

从那个时候起,香烟成了我的好兄弟。

香烟有高低贵贱之分。当时最贵的香烟是“牡丹牌”,四毛九分钱一包,接近于我一天六毛钱的工资。我们平时最常抽的是“飞马牌”,低于飞马牌一般就拿不出手了。

对很多人来说,香烟体现你的身价。我班有个农友叫潘某国,很是要面子,对外宣称比“前门牌”(三毛五分/包)差的香烟从来不碰。但是工资是硬道理,十八元一个月的工资,抽“前门牌”香烟能维持多久呢。每个月月底,抽烟时他再也不把烟盒掏出来亮相,只见他把手伸进深深的衣袋,暗中摸索着,然后突然抽出一支,迅速擦亮火柴,到一旁吞云吐雾自得其乐去了。

香烟是一种最好的交际工具。在等待上调令的日子里,满天空飞舞都是最贵的“牡丹牌”香烟。常常是连队支部书记还没有走近职工宿舍,即有一支甚至数支“牡丹牌”向他飞来,随着袅袅的青烟升腾,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展开了……

香烟能排解苦闷,我深有体会。那几年,当宣布上调名单中没有我的名字时,必是我香烟消耗量最大的时候。

连队支部书记口中的“反革命分子薛某军”,我是在一次批斗会以后认识的。批斗会下台后,只见他躲在一旁,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香烟,连着抽了两支,且每一口烟必深深地吸入胸中,不泄漏一丝一缕青烟,薛某军的烟瘾之大几乎没人可以超过他。

当时他好像已经四十多岁且身体很差,他的工作是连队环境卫生打扫,每次出工收工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他在认真地默默无闻地扫地,双手握着扫把,嘴角上必是叼着一支冒烟的香烟。有一次,旁边无人我问他,“你烟瘾真大,一天抽多少?”他没出声伸出两个手指。我算了一算,八分钱一包“生产牌”香烟,一天两包,一个月花费大洋四块八毛,他的工资只花得起这点钱。

为排解常人无法承受的苦闷,这点钱他不得不花。

有今天,我必须感谢我的第三位好兄弟——《诗词格律》。

那个年代,我读的最多的书就是足足有一英寸厚的《诗词格律》,《诗词格律》有一个最好的伪装,因为在它的封面上堂而皇之地写着:作者王力。王力是谁,文革时期的中央领导之一,他仅排在戚本禹的后面。当然现在人都知道此王力非彼王力,写《诗词格律》的是北大的语言学教授王力,但那时候蒙蒙那些民兵排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农场的场休日是每个月的6号、21号。那天不再会响起令人揪心的出工的哨子声,我可以赖在床上不起来,若床头有一罐炒面粉(已经拌上白糖),一本《诗词格律》,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躺在床上吃一口炒面粉,读一首李白的诗《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甜甜的炒面粉顺着喉咙慢慢滑入饥饿的肠胃,想象着庐山那座香炉峰的模样,像城隍庙前那个大香炉呢,还是如我家隔壁念佛老太烧香的那个?躺在床上的时光是何等的惬意。大学毕业后我第一个旅游景点即是庐山。

除了像《诗词格律》这样伪装得非常好的书,其他世界名著什么的很难逃过民兵排长的火眼金睛。我一个高中生的农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俄罗斯名著《白痴》,一不小心被民兵排长发现。高中生农友也算机智,第一时间转移了,民兵排长翻遍他的床头箱底,毫无斩获。

寒冬的一个清晨,连队盛传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一个流浪女躲在稻草堆里被人发现,有的传言甚至说,那个流浪女只穿了一件列宁装大衣,下身什么都没穿。很多人都纷纷涌向那个稻草堆,阶级斗争意识强烈的民兵排长可不是去看光屁股流浪女的,他在稻草堆里发现了那本《白痴》。

岁月如梭。搪瓷碗和香烟那两位好兄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唯书相伴至今。

2024年01月27日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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